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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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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叶儿自从听了桑榆的话,心中便存下一段心事,每次与无忧相对,总是若有所思,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蛛丝马迹。不过她却忍不住有些失望,有些迷惑了。无忧虽然看上去不似初来时那样容光焕发,虽然苍白的面孔、微蹙的眉心总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愁绪,可是她对待身边每一个人的态度似乎又全然发自真诚,并不象个包藏祸心的魍魉小人。何况,即便她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李恪和兄长也都看走了眼,同时被她蒙骗了吗?能被他们两个如此深爱,毫无疑问她必定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姑娘,也值得自己倾心结纳。
可是,桑榆揭露的那些秘密又该如何解释呢?她同样不相信这丫头胆大包天,敢无中生有、捏造是非。也许,所有一切都是误会,只要解释清楚就会真相大白。也许,她该给李恪提个醒,让他找机会私下问问无忧。但是,上次她不过才在他面前说了一句,就惹得他火冒三丈,和她暗中冷战好久。如果她旧事重提,会不会又无端惹来一场闲气,会不会让他误认为,自己是对无忧心怀嫉恨才故意在他面前诋毁她呢?
萧叶儿踌躇了好些日子,还没等她拿定主意,李恪却因岁尾将近,朝廷要对各县地方官员的政绩核定考评,到州下各县巡视去了。他一走就是近两个月,等回到梁州城时已是严冬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忙忙碌碌筹备过年了。萧叶儿不愿因这一点小事破坏过节时祥和喜庆的热闹气氛,只好把心中的犹疑暂时搁置一边。
一直等到出了正月,天气都已渐渐回暖,萧叶儿还踌躇着没有把心事对李恪一吐为快。这日晚间,李恪闲来无事,本想到飞雨轩去找无忧,走到园中却忽然想起要考较一下两个幼子近日所习的课业,于是顿顿脚步便踏上另一条岔路奔流萤居而去。
李仁、李玮两兄弟果然正在书斋中用功,不过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萧叶儿居然也在这里,一边信手翻阅汉朝班昭撰写的《女诫》,一边陪伴两个爱子苦读。李恪见两个幼子读书如此勤奋自然满心欢喜,随兴考问他们几个问题,才刚刚十岁的李仁已经能把《诗经》、《论语》中的篇章背得滚瓜烂熟,讲得头头是道;而还不满四岁的李玮,虽然连有些字还说不清楚,一篇千字文也背诵得纹丝不爽。
萧叶儿望着两个儿子,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慈母特有的宠爱和骄傲的光芒。她再转头看看,见李恪一脸满意的笑容,大喜之下当场解下腰间两枚玉佩赐给这兄弟俩,忽然意识到这一刻趁他心情舒畅,正是提醒他无忧一事的绝好机会,于是急忙让伴读的童仆送两个爱子返回寝殿歇息。等李恪也转身要从流萤居中离去,她才连忙低声说道:“殿下且慢走,我还有点事想问问殿下。”
“什么事?”李恪停住脚步,回身奇怪地看看她。
“殿下,我是想问问——无忧妹妹——无忧妹妹经过那番变故,世上是不是已经再没有什么亲人?”萧叶儿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可是话真说出口了,她心里还是不由自主惴惴不安起来,话也说得有点结结巴巴。
“是呀,怎么了?”李恪的声音不觉变得尖锐了几分,刚才还遍布在眉梢眼角的笑意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叶儿胆怯地扫了他一眼,很快垂下头望着脚边的裙裾低声说:“既然如此,殿下如果知道无忧妹妹在和府外的什么人互通书信,而且还神神秘秘地把普善寺当作联络之地,会不会觉得奇怪呢?”
“你是什么意思?”李恪快步走回她身边,一把攥住她手腕急切地追问。
“没什么。”萧叶儿被迫抬起眼来望着他,与他严厉的眼神相对,她的心顿时忍不住狂跳起来,深吸了口气稳住呼吸才接着说,“是桑榆这丫头告诉我的。她几次看到无忧妹妹不知给何人写信,而且每次都是偷偷摸摸把信送到普善寺中。”
“你为何对无忧的一举一动如此关注,如此有兴趣?桑榆为何总跑来把这些发现告诉你?她一直是你身边最贴心的丫头,你遣她去侍候无忧,是不是就为了让她帮你在暗中窥探无忧?你刚才想向我暗示什么?是不是暗示我,无忧虽然栖身王府,却与别人暗通私情?”李恪的追问如此咄咄逼人,话语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恼怒。
“没有,殿下请听我解释。”萧叶儿猛地抽出自己被拽牢的手腕,心中的畏怯已经因他的无端指责消失得无影无踪,愤愤地回望着他说,“殿下如此恼怒地指责我,又是想暗示什么?是不是想说,我是因为妒忌她,所以才视她为眼中钉,派桑榆去窥探她,设法捉住她的失德之处,甚至不惜在殿下面前造谣中伤,只为离间你们两人的关系!”
“难道不是吗?因为我喜爱无忧,你自觉受了冷落,所以才心生嫉恨,几次三番在我面前中伤她,只为把她从我身边逼走。”李恪也紧紧地盯着她,嘲弄地说道。
萧叶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脸上由急怒带来的红晕很快便消失不见,变成一片苍白。“殿下,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个阴险的妒妇吗?你今日如此疑我,我们真是枉做了十几年的夫妻。纵使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这么多年了,对我的品性总该有个了解,也不该如此冤枉我、歪曲我。”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急忙吸吸鼻子,极力忍住要冲进眼眶的泪水才接着说,“无忧妹妹来了以后,我知道殿下对她情深意笃,心中也不是不难过,可是扪心自问,我一直待她以诚,绝无半点害人之心。遣桑榆去服侍她,不过是因为桑榆这丫头最乖巧伶俐,使唤起来最得心应手。我从来没有起过让桑榆窥探她的念头,也从来没在这丫头面前流露过半分这样的意思。我把此事对殿下言明,根本也不是要暗示什么。我若真怀疑她与人有私情,设法抓住赃证再拿到殿下面前不是更让人信服吗。我相信无忧妹妹的为人,可是我也相信桑榆这丫头不会乱说话。这才是让我迷惑不解的地方。也许是无忧妹妹有什么不方便对人说起的隐情,所以才会有这些令人费解的举动。我告诉殿下,无非想让你私下问问她,若有什么误会也好及早解释清楚。”
李恪怔怔地瞪了她一刻,似乎在心里琢磨她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重重地呼出口气说:“既是这样,何必要我私下问她。把她和桑榆一起找来,我们三曹对案,大家当面说个清楚不是最好不过。以后,也免得你们疑神疑鬼。”
萧叶儿见他说完便转身向外走,急忙绕到他身前拦住,着急地劝阻说:“这其间若真有什么隐情,她自然是不愿为外人所知。也许殿下私下问她,还有可能问个清楚。若大家当面对质,她自然不肯吐露半点实情,还弄得大家尴尬,以后难以相处。”
“说来说去,你还是怀疑她了?我与无忧相识相知也有十几年,难道还不了解她的为人?”
“可是自从她在岭南销声匿迹以后,直到殿下又在教坊中与她重逢,毕竟相隔好几年的时间,谁也不清楚这些年她究竟遭遇过些什么——”
还未等她说完,李恪已经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道:“这些话我已经听刘孝孙说过了,不必你再重复。无忧是怎样的人我心中有数,对她说过的话我也深信不疑,以后你们不要在我面前再多费唇舌。”说完他气咻咻地推开萧叶儿,大步流星从书斋中冲了出去。
萧叶儿经此一闹,又委屈又伤心地跑回寝殿中,独自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身之后,虽然双眼还带着无法掩饰的浮肿,可是起伏不定的心情已经慢慢平静下来。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她终于既痛苦又无奈地意识到,李恪对无忧的挚爱是如此深厚,这爱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甚至麻痹了他的理智,让他拒绝任何劝说,哪怕是最微小的一点怀疑也无法容忍。不过更让她伤心不已的,还是他对自己的误解和猜忌。自她十五岁嫁入吴王府,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以古圣先贤立定的妇言、妇德等规矩约束自己,从不曾逾越半分。难道她如此克己守礼,换来的仍是李恪不通情理的指责吗?
与他如此争执之后,身处她这样尴尬的地位,又该何去何从呢?继续象《女诫》中训诫的一样,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吗?“离开这里,”心里有个胆大包天的小声音怂恿着她,“到岭南去找哥哥萧翼,暂时躲开都督府,躲开李恪,躲开这里的一切纷扰。”可是,这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家,这里还有让她牵挂、让她放心不下的两个幼子。她犹豫了一个上午,终于吩咐婢女们帮她打点行装。
一直挨到傍晚李恪回府,她才来到他寝殿中,虽然看到他脸色依然阴沉,还是毫不犹豫把远行的打算告诉他了。他居然没有说一句劝阻、挽留的话,只是沉默着点点头,然后就吩咐青玉带领府中一队侍卫护送她一同前往岭南。
李恪冷漠的态度彻底赶走了她心中最后一点犹豫,虽然心底的痛楚更深了,可是毕竟也多了几分轻松。此后的几天她过得忙碌而匆促,写信告诉远在广州府的兄长,准备长途跋涉的行装,与王管家和仆役交待府中的琐屑杂务,甚至还把刘孝孙找来长谈一番。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她终于在青玉和都督府一队侍卫的陪伴下起程了。离开她如此熟悉的一切,离开身边的亲人,究竟要逃避多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萧叶儿走了以后,都督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可是李恪却隐约感觉到,此时的宁静,不过象波澜不兴的水面,水面下究竟掩盖了些什么,连他自己都有些疑惑了。他不能否认,如果以前对刘孝孙和萧叶儿的话都不曾介怀,那么这一次,在和萧叶儿争吵之后,在明知她负气离去之后,他的心情总象笼罩上一层浓雾,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明朗。
无忧是不是真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虽然在反驳萧叶儿时他是如此笃定,如此确信不疑,可是等到一人独处时,他却忍不住开始犹豫。他太了解萧叶儿,即便她真的嫉妒无忧,也决不会无凭无据在他面前胡乱诽谤。如果她所言非虚,无忧又是在与何人通信呢?难道在她藏匿的几年中,真与别人有私情吗?那她为何还要答应留在他身边呢?这疑问象针一样刺痛了他,渐渐搅得他寝食难安。
不由自主地,他开始对无忧的一举一动都格外留意起来。不过暗中观察了些日子,他又觉得一切是自己多疑了。无忧仍是他心中那个率真爽直的无忧,对他的爱和关切也决不象是作假。可是,也许还是有一点点不同。不知是不是他过于敏感,无忧看上去似乎不象初来时那样开心,那样无忧无虑。她一个人沉思时蹙拢的双眉间,怔怔凝视某个不知名角落的双眸中,总象隐含着一点说不出的忧愁。也许是被这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愁压迫着,她的脸色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红润。
这日晚间,他从府衙返回都督府,在寝殿中换下官服,就一路穿过花园到飞雨轩来看无忧。才踏进院门,他就透过敞开的轩窗,看到无忧正独自坐在殿内沉思,桑榆和采薇两个丫头也不知跑到哪里,其余的丫头婆子更是踪影全无。他见她全然没留意自己的脚步声,索性愈发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进殿中。
无忧正望着面前雪白的信笺想得出神,一直没有发觉身后的细微响动,等到一只手掌轻拍在她肩上,她才惊得低呼一声,手中的笔也险些掉在纸上。不过蘸饱了墨的毛笔经此一抖,一滴浓墨还是掉落纸上,漆黑的一点很快晕开,把雪白的一张纸洇黑了一团。
“怎么了?是我呀。”李恪看到她倏地回转身来,紧盯着他的双眼中居然闪着惊恐的光芒。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小把戏居然让她如此受惊,差点忍不住笑起来。他伸着头向前看看,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那张被墨渍弄污的雪白信笺上,心中不由得一动,一句追问便冲口而出:“你正要写信吗?”
“写信?”她情不自禁反问一句,刚刚平静的神色又微微有些慌乱起来,转身放下笔,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才像是开玩笑一样笑着说,“你糊涂了,我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家,也只有你一个亲人,还能与什么人通信呢?我以为你会很晚才回来,一个人待得无聊,所以顺手研了墨,想胡乱写几个字。”
“怎么一个字也没写呢?”
“刚要写,就被你吓住了。”无忧转回身来瞪了他一眼,嗔怪地说,“你怎么走路偷偷摸摸,是不是想故意吓我?开始我还以为是桑榆这丫头,她走路总是悄无声息,有时都站在我身边了我还没察觉,经常被她吓一跳。”
“是吗?”李恪敏感地皱皱双眉,不觉想起了桑榆透露给萧叶儿的那些秘密。
“是呀。”无忧点点头低声说,“我有时难免觉得,这丫头简直象在暗中窥探我一样。”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抬起头细细看看李恪,脸上竟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换了调侃的口吻说道:“我听姐姐说过,这丫头本是为你买的,只因你执意不要,才被姐姐留在身边。说不定——她早就对你芳心暗许,所以才不免对我有几分敌意。”
“你又乱说了。” 李恪被她突然浮现的调皮神情弄个措手不及,,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才一本正经说道,“既然你不喜欢她,那就换个丫头来好了。”
“算了,我是说笑话的。”无忧见他竟有几分认真,连忙摇摇手答道,“桑榆这丫头也还算本分、机灵,在我身边也很尽心,又没有什么错处,怎能无端把她换走。现在府里已经有些人议论纷纷,说我依仗殿下的专宠,故意挤走了姐姐。若是再把桑榆换走,他们更要说我连一个丫头都容不下了。”
“怎么?难道还有人为这个说三道四吗?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李恪的脸不知不觉绷了起来。
“我不想惹你心烦,也不想让你为此在府里大动干戈。”无忧平静地望着他回答。
“可是,你至少该告诉我,不该把这些不愉快的事都一个人藏在心里。”李恪拉起她的手,神色郑重地说,“怪不得我觉得你现在已经不象刚来时那样开心,总象藏了无限心事一样。除了这些流言蜚语,你还有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愁苦的事瞒着我?”
有那么一瞬,无忧迎视着他恳切的目光,心中的秘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不过她极力忍了忍,终于只是默默地摇摇头低声说:“没有,真的没有。”她说完轻轻挣开他的手,转身朝殿外走,边走边故作轻松地说,“你先坐下歇歇,我唤桑榆去煮茶。”
李恪一个人留在寝殿中,若有所思的眼光始终停留在桌案上那张被墨渍弄污的白纸上。她刚才真的没有骗他吗?为何在最初一刻她会如此惊慌?他心里暗自琢磨着,茫然的目光下意识顺着桌案边缘游移,不经意之间,一下子撞上了桌案下雕花木隔后面半遮半掩的一个炭盆。现在早已是暮春时节,根本不需要在寝殿内用炭盆取暖了。他好奇地弯下身去,刚想查看一下炭盆中那团黑色的灰烬,忽然听到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急忙若无其事站了起来。
深夜,李恪仍躺在床榻上,睁大毫无睡意的双眼,望着月光投射在帐幔上的一道光影沉思。偎在身边的无忧早已睡熟,耳边传来她阵阵平稳而细微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移开她压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只手臂,小心翼翼翻身坐了起来。掀开帐幔,他蹑手蹑脚朝桌案走过去,弯下身子,把挡在木隔后的炭盆轻轻捧了出来。他猜得一点不错,炭盆中那轻薄的灰烬决不是木炭燃尽后留下的,似乎就是被燃成灰烬的一摊纸灰。被无忧烧成灰烬的又是什么呢?从这团灰烬中已经看不出任何端倪。
虽然他猜不出烧成灰烬的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不过这些灰烬本身似乎就带着某种含意。他把炭盆轻轻放回原处,然后又蹑手蹑脚返回床榻边坐下。他低下头望望仍躺在床榻上沉睡的无忧,心中一时弥漫起各种交织混杂、让他无法分辩的复杂情绪。借着月亮透入殿中的那点微光,可以模模糊糊看到眼前那张沉静、柔美的睡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的心莫名其妙地猛然抽搐起来,每一阵抽搐都带来直刺心底的痛楚。虽然他不愿承认,可是更无法否认,桑榆和萧叶儿看到的、怀疑的都是真的,无忧心里一定深藏着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轻轻地在她面颊上摩挲着,心里却忍不住一遍遍痛苦地低喊:无忧,不要欺骗我,不要背叛我。
他沉默着坐在榻边,不知道对沉睡中的无忧呆呆凝望了多久,殿外虽然还是夜色深沉,可是远远地已经传来一声鸡鸣。他抬起手揉揉干涩的双眼,又望望窗棂外静谧的庭院,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丝灵光。对呀,他应该学萧叶儿那样,带无忧离开梁州一段时间。他不是早就想过陪她到愔弟那里游玩吗?也许离开些日子,等再回来一切就都变了样,也许他会发现一切只是自己庸人自扰,无忧还是那个他深爱的纯真的女孩。他的心被希望的光芒鼓舞着,慢慢变得轻松起来,这才感觉困倦一阵阵袭来,躺回枕上,终于渐渐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