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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未雨绸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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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江户城,将军府。
一名身形高挑的侍女在府里快步穿行。她的脸色蜡黄,双目凝定,秀丽的五官隐有几分中原女子的影子,却绝不令人生出病态羸弱之感。一身迥异于平常侍女的藕色衣衫,左腰悬挂着一柄长剑。细查之下,虽是疾步而走,迈开的步伐大小竟仍能保持惊人的一致。
“服部姑娘。”
过往的侍女一见之下纷纷行礼避让,低垂的面孔上满是恭谨敬畏之色。
藕衣女子却是目不斜视地飞步离开,穿过曲折的长廊,拐入后院,人流便明显少了许多,除把守在月洞门前的两名守卫外,别无他人之影。
她一路通行无阻,来到最后一进,也不叩门,径直入内。几乎是同时,房里一男一女转首电射一般投来审视的目光,待看清来人后,慑人的寒光方慢慢平复,向女子微微颔首致意。
书房一角案牍堆积如山,一人埋首其内,不时勾勒批注,摇曳的烛影映得面容明灭不定。
藕衣女子放缓步伐,踱至书案侧前:“少将军,鹿岛密报。”
那人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笔下动作却不见丝毫停滞:
“念。”
“福船吃水有异,疑携神机大炮。”
密信破译后的内容出奇之短,那人闻言却下笔一收,慢慢抬起头来,一字一顿:
“神机大炮?”
烛火在此时“噼啪”一爆,将室内又映得亮了些,看清了跪坐在案后的那名女子。
二十出头年岁,眉目寒凉,神色冷肃。双目并非寻常美人那般如盈盈春水,澹澹秋波,却恍若森森厚雪,熠熠寒星。不施粉黛的清秀面容称不得绝丽,偏却透露出一种慑人心魄的魅力。
因在府中后院,她着了一身宽便的黑色常服,领、袖、摆处皆用三指宽的暗红色亚麻滚了边儿。青丝如瀑,逶迤而下,因着跪坐之姿,与黑衣的广袖阔摆一同在地上铺展开来,宛如绽放的墨色樱花。
一旁原贺向理以指轻轻叩击盘坐屈起的右腿:“大明的皇帝究竟在搞些什么幺蛾子,棋圣名声虽显,却也不至劳动神机大炮护行。我看这多半是鹿岛他们畏而不战的借口。”
黑鹞子沉默了一会儿,闷声道:“鹿岛他们决不敢拿神机大炮开玩笑。”
见是他开口,原贺向理微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反驳。黑衣女子忽在此时轻笑出声,音色低沉喑哑,极有质感,其余三人不由都向她望来。
“‘疑携神机大炮’?好一个鹿岛三郎。”黑衣女子唇齿含笑,眼中却是肃然,半分笑意也无。她将笔放回笔架,淡淡道:“然则倒不失为一手好棋。”
原贺向理道:“自十里滩头惨败后,鹿岛行事多为鬼祟,谁知他前些日子潜身城中做了何事。如今用了您的大印,装成中村靖野,却只送回这似是而非的无用情报,不过是为了留条不战而退的后路罢了。此等怯懦诡诈之人,留他何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鹿岛的心思可以理解。”黑衣女子笑了笑,“原本以为此番截杀妖刀王如探囊取物,只可惜他们战意已失,又打草惊蛇……”
自念完密信便静立不动的侍女服部闻此突然开口:“我去。”
“还没到那个地步。”黑衣女子失笑,原贺向理与黑鹞子亦有些忍俊不禁。她闭目沉吟片刻,眼中寒芒闪烁:“若神机大炮之事是真,那么妖刀王随行必另有所图,鹿岛是拦不住了,须得早作准备——原贺,鹞子,将此事速报父亲。此外,驻防巡守加紧,船只靠岸后,你二人负责监视中倭双方动作,发现有异立刻来报。”
“明白。”二人应声而起,干脆地领命去了。
黑衣女子转首,对上服部探询的目光,不觉微微一笑:“大明棋圣……不论何事,我日本都不能败。”
她长身而起,活动了几下因长久跪坐而略显僵硬的身体,道:
“更衣,去见黒\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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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江户城外,一处仿中国样式的山庄。
山庄汇集奇花异卉,就连此时这不温不冷的天气,也依旧有淡淡香气萦绕。后园植满苍竹,色泽明湛,竹身清润,枝节凸显。时有微风轻拂,竹海掀起浪花,近处光鲜明亮,远处含蓄深沉,错落有致地漫卷开来。一条白石铺就的小径蜿蜒伸展,散落少许竹叶,颇得意趣,却迥异于落红成阵的凄艳哀婉。
六角亭位于后园最高点,可俯视山庄全景。
亭内有二人对弈。
对弈的一男一女,少年身着红色外衣,长发简单挽个样式。不过十八九岁光景,五官线条流畅,剑眉星目,红唇白齿,端得是丰神如玉。凝神静思时,他的眼里有着不合其年龄的深邃,令人怦然心动。对面的少女同样生得甚好。明眸皓齿,丽质盈盈,清丽绝伦的面孔上犹带着一丝狡狯的笑意,更显玲珑俏媚。
“啪!”
随着清脆的落子声响起的,还有少女惋惜的叹声。她仰起脸望向少年,面庞有如沐浴在春光下的鹿子百合一般娇艳动人:“我输啦。”
得胜的黑木却并不显得如何兴奋,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中川百合丧气地收拾着棋盘上纷乱的棋子,小声嘀咕着:“这才第几手啊,黑木哥哥也不知道手下留情。”
黒\木一边帮忙一边笑道:“要我手下留情自是无妨,只是不知方百花小姐肯不肯呢?”
“哼。”小百合白了他一眼,不再多话。
“冒昧来访,可曾扰了二位雅兴?”
一个低沉清魅的声音响起,骇了小百合一跳,不留神刚刚收入篓内的白子又噼里啪啦地翻滚出来,只得手忙脚乱地又去收拾,继而直起身子,没好气地望向来人,娇叱道:
“德川,你与服部何时走路才能有些……”
话音未落,小百合又“咦”了一声,抱着棋篓子探头探脑地向来人身后望去:“服部呢,她居然没有跟着你?”
平素威仪清傲的德川樱竟不以为忤,微笑着指了指下面。中川百合眯眼望去,正见服部千代一身万年不变的藕色衣衫,按剑端立于竹林之前,不由撇了撇嘴:“总绷得那么直,也不怕累着。”
黒\木看着德川樱在他面前坐下:“你这个大忙人来此,想必定有要事了。”
“哎呀,怎么一见面就要谈正经事。”德川樱不禁无奈地瞥了黒\木一眼。
这副闲适随性的模样,若是让外人看见,想必是要大吃一惊。
小百合回过身来,把收拾妥当的棋篓子在石桌上放下,笑嘻嘻地说:“还不是黑木哥哥知道少将军您日理万机,才会如此开门见山。”
德川樱故作头痛地扶额:“我就知道,小百合你眼里只有一个黑木哥哥。”
“喂!”小百合忍不住羞恼地喊了一声,却忍不住悄悄地望向黒\木。
“德川,你有话不妨直说。”黒\木叹了口气,“看着我们提心吊胆很有意思么?”
“黒\木君,你真是跟那群老头子一般无趣至极。”不管真的假的,德川樱的叹息显然做得更为形象。她容色一收,换上一副正经表情,云淡风清地笑道:“两件事,一好一坏,先听哪个?”
此人表情变幻之快,着实难以想象。
黒\木与小百合对视一眼,淡定地开口:“先听坏的。”
德川樱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先听坏的,我怕你们听不大懂。”
黒\木哭笑不得,脸色终于绷不住了:“德川。”
“如无异议我便开始了。”德川樱面不改色,自顾自地说开:“大明遣使……”
黒\木浓眉一皱:“军政方面的事,我不想听。”
他受幕府将军厚待,本当图报,孰料一旦输棋那人立刻翻脸。不但削了他名人之位,两年前甚至被疑与大明棋手有旧,故意输棋,竟令中村靖野将他二人截下,软禁于此,分明是把围棋当做了他攫取利益的工具。所幸有德川樱庇佑,二人方不曾受到虐待,然则此等大辱,黒\木对幕府将军自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中川百合忍不住戳了戳他的后背:“德川尚未说完,黑木哥哥你急什么呀。”
黒\木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抱歉。你继续。”
“黒\木君心绪浮躁,看来养气功夫尚不到家。”德川樱莞尔一笑,“大明遣使来日,切磋围棋以示友好。”
“围棋?!”黒\木闻言霍然抬首,眼睛发亮,与往日的波澜不兴形成鲜明对比。他见德川樱半天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不由迫切地追问:“来的都有谁?”
“中国名字很难记的,待我想想……”德川樱扳着修长的手指,一个一个地说给二人听,“来福,棋鬼王,方百花,李幕清,武云飞,潘国兴,陈鸿影……”
她说到方百花的名字之时顿了顿,果不其然,看到中川百合的眼睛亮了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觉微微一笑。
黒\木等了半天,没有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不禁发急:“就这些,还有么?”
“还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德川樱有意逗弄,笑道:“两年未归的山崎,你知道的。”
“就是他们么?”黑木的眼中失落之意一览无余。
中川百合左看看,右看看,终究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捶了德川樱一下,嗔道:“德川,黑木哥哥都要哭出来了,别逗他了成不成?”
随即又转过头去对黒\木轻笑:“真不知你脑子是不是进糨糊啦。江流君身为大明棋圣,怎么可能不来?”
黑木恍悟,拍了拍脑袋,这才释然一笑,眼中喜色难以遮掩。
江流君,我便知道你不会失约。
小百合得知她的死对头方百花来了,心中也是欢喜。但她想了一会儿,不由还是有些担心地问:“这是好事,德川,那……坏的呢?”
“是关于你们自己的。”德川樱目色沉凝,缓缓道:“我暂时还无法说动父亲大人撤去你们的禁赛令。”
黒\木与中川百合对此却显得相当平静:“意料之中。”
“我会尽力而为。但这第一场,你们怕是去不了了。”德川樱清楚地看到二人眼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黯淡下去,迟疑片刻后,道:“有件事我尚需二位帮忙。”
黑木强打起精神:“请说。”
“中日对弈在即,我却对那位大明棋圣几乎一无所知。”德川樱对黒\木坦诚相告,“我需要知道他的一切,诸如他的棋力、为人、嗜好等等。”
黒\木慢慢扬起眉梢:“你不会算计他什么吧?”
德川樱笑了:“纵是大明棋圣,也不过一个棋手,我哪有那等闲情逸致去算计他?”
“……姑且信你。”黒\木抬眼看她,“棋力方面不是问题,至于其他,还请恕我不能相告。”
“多谢。”德川樱干脆地点了点头,“天地大同的名号,我已久仰多时了。”
黒\木笑了,唇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你会见识到他的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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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江大棋圣这衣服洗得不错嘛。”
福船之上,方百花笑意盈盈地看着细绳上晾起的一件件衣衫,转首对仍在搓洗衣裳的江流儿微笑:“现在才知道,棋鬼王原来也是有这么多衣服穿的。”
江流儿苦笑道:“百花,你就这么干看着么,过来搭把手啊,我都快洗了一天了。”
“才不要。我可没跟棋鬼王定下什么败者为仆的规矩。”方百花语笑嫣然,在江流儿身旁大大方方地坐下,语中的戏谑之意毫不掩饰:“以前怎么没见他这么爱干净。”
“他那杀千刀的晕船体质!”江流儿咬牙切齿地搓揉着手上的衣服,“一天能吐上八回!”
方百花“扑哧”一笑:“他下棋难得赢你一次,倒也算是够本啦。”
“我看那小子就是成心的。”
“哎,生什么闷气啊,下次赢回来不就成了吗。”方百花笑眯眯地说道,“再说你赢的时候可也没少折腾他。”
江流儿动作一顿,瞪大了眼睛:“天地良心,我哪有。”
方百花不屑地撇了撇嘴:“当我不知道你?你敢说你没在背后怂恿来福耍花招?”
江流儿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
小小的房间里陷入沉默,衣服搓洗之声便显得愈发清晰。
“喂,”踌躇良久,方百花伸出一根修长纤秀的手指,戳了戳江流儿的小臂,小声问道:“今天晚上你应该有空吧?”
江流儿未及反应,只是诚实地回答:“这取决于棋鬼王。”
“好说。”方百花击掌,颇有几分当年小要饭的闯荡江湖的豪气,“这个交给我。敢不答应,我让小芸揍他!”
说罢,她面上一红,探过身子,挽了挽衣袖擦去江流儿额上泛出的汗水。看着那人呆愣的模样,方百花不由娇俏地白了他一眼,言语之间略带忸怩,却依旧显得气势十足:“笨手笨脚的,明天也洗不完。今夜有事,人家便勉为其难地替你洗几件好啦!”
她抱起几件盆里未洗的脏衣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了出去。
想到小芸张牙舞爪的模样,江流儿正不寒而栗,突觉有道馨香的衣袖印上额头,接着便是方百花清如银铃的嗓音。他还不曾回神,就见伊人抱着满怀的脏衣服跑掉了。
但是他没有错过方百花通红的耳根。
望着再度闭合的房门,江流儿的眼里悄然泛上一抹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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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深夜,当鹿岛康一带着十余人乘艘小船,借着晦暗的月色向大明福船靠近时,海上竟起了大雾,浓云深沉,斜斜飘起了雨丝儿。他示意手下停住,然后抛出飞爪,欲亲自登船探听虚实。
刚一摸上船,鹿岛康一便听到一缕缥缈悠远的笛声,曲音婉转,一咏三叹,在这重雾之中闻来淡雅出尘,恍若天籁。近看,才发觉船头甲板上正迎风玉立着一个少女,横按长笛,闭目听音。海风吹得她裙袂飘扬,一头青丝与她的衣带纷扰缭乱,纤如风摆杨柳。
风前横笛斜吹雨,何处芳华不可怜?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大明第一的女国手方百花。
白日里她含羞带怯地向江流儿发出了近乎约会一般的邀请,一直心怀惴惴地期盼着夜色的降临。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待共处一室的陈鸿影睡沉了,才带上一支竹笛,整衣出来。
船头几名侍卫见了这位红晕满面的女国手,都很有自知之明地找了些乱七八糟的理由退下。这些人早成了精,之前是被人家方大小姐给轰下去的,之后怎能不长几分记性?
又是一个低音。
毫无意识地驱动着唇指,随心而奏,竟也恍若清冷仙音。她双目微阖,心里却是烦扰不安,那人怎地还不出来,要下雨了……亏得人家还替他洗了那么多脏臭衣服!
那,下一个高音之后,若还不见他,我便回房睡了。
方百花虽这么想着,但是每每到了高音部分,唇与指竟不听使唤一般,强行降下一调,滑入低音,使得原本这一首悠扬婉转的曲子变得沉闷无比。
……还不来么?
吹奏良久,方百花一双美目中不由露出失望之色。她将竹笛移开唇畔,抬首望见天穹黑云翻墨,雷声隐隐,雨势也渐渐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珠打在身上,触感一片冰凉。
江流儿,你好……我不等了!
方百花银牙一咬,正要决意离去,突闻身后响起了很是轻微的足声,料是那臭小子忘了时间,匆匆赶至,不由蓦然回首,喜道:“江……”
后面二字尚未出口,她便怔住了,来的并不是白衣如雪的俊逸少年,而是一个虎背熊腰,面生虬髯的汉子。此人未着明军服饰,面目狰狞凶恶,一双小眼闪着骇人的光。
方百花大惊失色,脱口喝问:“你是谁?”
鹿岛康一上船后,见船头除了一个纤柔弱女再无他人,暗自心喜,正要悄悄过去拔刀灭口,岂料不意之下竟被她发觉,便当机立断,猛地将悬于左腰的倭刀拔出,一道雪亮的寒光划破苍穹,刺得少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电光火石间,少女美丽的头颅便要被斩落!
“百花!”
危急关头,一个清越的少年之声骤然响起,已经绝望等死的方百花不由大骇:
江流儿!
这个臭小子怎么这么会挑时间现身?
鹿岛康一回神极快,察觉方百花欲出声示警,刀势一收,左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巴,右手刀尖直指咽喉,凶恶地盯着甫踏上甲板,同是一脸震惊的白衣少年,低喝道:
“不要出声!想让她活着?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