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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春社(2) ...

  •   再回到韩阳城、苍湖村,春社这天。

      满村的树都开始抽芽发绿,无石溪日日夜夜叮叮咚咚地流淌着,带着满山的生气而来,朝碧波万里涌去,天空高远,偶有扑棱棱的鸟儿擦着山梁飞去,远山复远山,却不知道是不是去年的鸟儿南归。

      碧蓝的天幕之下,有一个身着粗衣的少年背手而立,他昂着头,对着这一望无际的浩瀚,一派朗朗神骏的气象。风缠绵,花柔软,他的心却深沉浩淼。

      近来几次进韩阳城,满其都是摇摇头,收拾着他盘下的那个小酒店的桌椅,只无奈地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还过几天,简朝阳在韩阳城就要住满三个月了。他尚记得当初跟随满其风尘仆仆到达韩阳城门外那日的情景,他们(□□)的两匹马是在一个驿站拿简朝阳彼时身上的衣裳跟人换的,又老又瘦,似乎知道已经完成了使命,前腿一软,扑在了地上直吐白沫子。两个满面胡须的男人,望了眼高高城楼上巍峨的‘韩阳’二字,都是眼里有泪,嘴上含笑的。

      此前近两个月的没命奔走,饥饿与疲倦让简朝阳喘不过气来,只有在梦里,他还常常梦到那一场滔天的大火,那些奔走疾呼的人们,那些熟悉的脸在他眼前晃动,让他无法呼吸。

      他最常梦到的是郑正,那个说话干脆利落,眼神犀利的老都督。自他六岁离家伊始,郑正就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第一次见他,是他深跪在父亲床榻前的如山背影,后来他才知道,那一跪,是他对父亲的承诺,对自己的承担。在远离孟阳的马车上,是他紧紧抱着自己,往日威严的脸上满是泪水,那时他对自己说:“王爷,你要牢牢记住这座城,这是你的父亲、母亲,甚至将来你的哥哥将为之付出一生的帝国枢纽,终有一日你要回到这里,回到这里……”回到这里,然后呢?六岁的自己记得不甚分明了。

      在祁阳的日子并不好过,祁阳赤贫千里,人烟凋敝,是历朝历代的谪戍之地,纵有祁阳山的军事屏障,当地的城防、军事、经济、农业几近空白,而外有蜀王的虎视眈眈,一个曾经驰骋沙场,人称‘狼王’的老都督,一个未及总角的小王爷,就这样带着这个尊贵皇族的最后一点孤勇和希望,走向了这片未知的蛮荒之地。

      他记得自己犯病时,是这位年近天命之年的老人抱着自己在毡房里踱了一夜的小步子哄着自己睡觉,如铁般冰冷的手臂,却让他感到如火般温暖;他记得自己读书懒惰时,是这位老人愤怒地责罚他跪在冰天雪地里,不许他哭泣,不许他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那些年,是他如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老师,呵护着他成长,鞭策着他向前,是他扶持着自己,一手建立起了祁阳的铁血军防,兴水利、教化百姓,广纳贤才,建立起了足以惊诧世人的祁阳幕僚集团,让曾经几乎榨不出一滴油的土地上开出了生命的花。

      这相依为命的十年里,他是他唯一的亲人。而郑正自己的亲人,却被留在那如狼似虎的蜀王手里。

      他最记得的,是郑正最后的样子。

      那是一个晚秋的日子,他带着一股子年少的热情,带着蛰伏十年积聚下来的怒气,带着祁阳王府最精锐的兵将,意欲在皇家围场刺杀蜀王,却不料棋差一招,几近丧命。赶来阻止的郑正看到那厮杀的一幕,痛心不已,果断地将当时自己的侍从,那个叫简阳的少年换下了自己,偷偷让满其带自己遁走。而他,这位叱咤风云半生的老将军,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为了给自己将来一个退路,为了弥补这场滔天祸患,他站了出来,承担下了一切罪责,却终究让蜀王不再有理由降罪祁阳。

      那天的风特别地冷冽,呼号怒吼,卷夹着枯叶高高低低,仿若离歌。刑台浓浓的铁锈味让人心生寒意,那位白衣老将,虽然双鬓染尘,但是目光依旧如十年前一般冷冽,他挺直了背脊,站在行刑的高台上,对着孟阳的千万民众大声道:“吾,郑正,出生微贱,十二从军,幸逢明君,得见明堂,北逐戎狄,西驱鞑虏,戍边二十载,不敢有功,五十,佐先帝幼子祁阳王朝宗,守藩祁阳,幼子无辜,多遭猜忌,苛捐杂税,民不聊生,幼子日夜不得安寐,吾不忍先帝之血脉艰辛若此,大齐之江山遭此虎狼之窥私,乃有今日之举。虽败,吾不悔也!然吾平生第一杰作,祁阳王是也!其深明大义,爱民若子,仁德谋略,不愧先人!呜呼哀哉,吾今去也!”他每说一句,就有一个重棍打在他的身上,他每说一句,嘴里都充斥着浓浓的鲜血,然而他高昂的头颅一直没有丝毫的改变,他嘹亮的声音仿佛还仿佛在千军阵前叫阵那般,让人心胆具颤。、

      那时候,自己在哪里?自己混在激愤的人群中,恍若无知一般,呆呆地望着高台上那披发嫠面、浑身鲜血的老都督,那个将自己一手带大的老都督,那个在自己思念父亲、母亲的时候抱着自己唱童谣的老都督,那个因为自己而丧命,却正在用自己生命最后一点余热为自己铺路的老都督,泪流满面。

      他是打算回祁阳的,但是满其对他说,此时回祁阳的路上必定候着一众虎狼之师,不若先随他回韩阳再图后计。他答应了,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他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不过是命好一些,生在了帝王之家,却有这么多人甘愿用他们同样炙热的生命来续自己的命,他凭什么?他第一次对此开始动摇了。譬如眼前这个汉子,他唯一的妹妹妹婿,唯一的外甥为了救自己相继殒命,他却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来护佑自己。那一刻,他除了感激,还有坚定。

      近日韩阳城的变动十分频繁。韩阳城原司马被撤换,整个韩阳改由节度使直接统管,并从孟阳派了行军司马来掌管日常行政。而对人口的排查也日益紧密,除了常住在籍的要重新去登记造册,还有市肆之类店铺要到官家登记,并常有巡捕在街头巡逻,闹得人心惶惶。最后去拜访满其,满其对他道:“按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个事要按到里正那,你要仔细些,我寻机会去官家看看有什么出路,后一步如何走吧。我有事会托你赵叔,你不要再往韩阳城里来了。”自己只能点头道:“满舅舅也要小心些,我自然明白厉害的,如若有万一,定要以您自己的安危放第一。”满其点点头,叹了口气。

      “嘿,朝阳哥哥,你在看什么呢?找你好久都没找见。”简朝阳正思绪万千翻滚,冷不丁右边凑出个小脑袋,头上扎了两个高髻,显得十分俏皮娇憨,正是阿仰。

      “无事,出来看看春景,你这发式不错。”简朝阳回阿仰一个浅笑,道。

      阿仰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扎了好久呢。今儿是春社,我娘说,女孩儿家家的头发是脸面,马虎不得的,我也觉得是的。”

      简朝阳点了点头,道:“对了,要多谢你给我改的这件衫子,真是妙得很,你是怎么想起来这样弄的?”

      简朝阳来赵家的时候只有身上一件衣裳,满其倒是经常塞些银子给他让他置办些起居用具,他觉得在赵家白吃白住挺没脸,所以都交给了赵娘子,赵娘子推辞着接下了,私下里嘱咐阿仰多关心点简朝阳,短了什么就向自己开口。

      阿仰眼看着春日渐暖,大袄子已经用不大上了,就琢磨着给简朝阳裁件新衣。要是购置新的布,家里暂时是拿不出那许多银钱了,阿仰思索良久,终于决定还是从她爹赵怀之的衣裳入手。她找了件赵怀之的在书院借读当学生时的浅白色袍子,又拿上次给简朝阳做袄子剩下的布料剪着拼了个袖口裤脚,再拿浅蓝色线在拼上的布料上头绣了一圈云纹,由于颜色搭得好,布料又接近,所以看起来就好似一样做好的一般。

      阿仰打哈哈,满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我可是韩阳城里的赵秀娘呢。”将手里的腰带举高,献媚似地道:“怎么样?这是最后一点料子了,我拼拼剪剪地弄成了这样,你试试。”

      简朝阳有些讶异,接过系上了,道:“真是妙,真是妙!”

      阿仰得了夸奖很是开心,道:“朝阳哥哥你真是个衣架子。”

      简朝阳笑着摇摇头,伸手揉了揉阿仰的一个发髻,道:“妹妹,我现在大半的衣物都是你置办的,已经足够穿了,你得闲了多歇歇,别老想着我缺什么。我一个爷们,耐摔打,不是那么怕冷热的。”

      阿仰随意点了点头:“我晓得,这不算什么的。衣贵洁,不贵华,上循分,下称家。怎么着,你也得有个一洗一换的嘛,咱们家不富裕,但是洁净整齐是做得到的。”

      门口赵怀之、赵娘子、赵致远都满手拎着春社用的物什出了门,简朝阳阿仰忙迎了上去,接过一些东西,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往祭祠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春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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