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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社(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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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近半个月,早春的寒意在渐渐褪去,春的消息丝丝缕缕弥漫开来。阿仰发了麻疹,在屋子里裹着大棉被,戴帽子布筒子,开始几天因为难受,大多时候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觉得无聊,后来几天好些了,每次都被赵致远戏谑是‘老婆子’,阿仰气得要死,偏偏没法子出屋子,气得直掉眼泪。
赵娘子看这一对冤家又是骂又是笑,后来就让简朝阳给阿仰送饭到屋子里。
却说那日简朝阳抱着阿仰跑了一路,听她哼哼唧唧地难受,心里犹豫了一下,终是将她像个婴儿一般抱在怀里,小小的一个人,紧紧依偎着他的心口,嘴巴嗫嚅着,看得他一阵地心颤,一路上几乎不敢歇息。从医馆回来之后,简朝阳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木讷寡言,每每陪着阿仰吃饭的时候,总是寻些以往经历过的逗趣的事情说,阿仰好奇心重,问个不停,两个人一顿饭要吃到赵娘子来催才肯停。
可惜阿仰姑娘底子好、精力充沛,养了十来天就已经好全了,只是身上留下了一些疙疙瘩瘩的黑印子,看着很不爽利,小姑娘年龄越大,知道漂亮了,总是偷偷地在房间里抹药。
立春五天后就是春社,大齐的春社又分太社、里社。
太社是官府组织的,一般在孟阳的社稷坛和各城的主城祭台举行,礼仪繁琐,规模浩大,一般百姓都难得近身一见,只是每次在太社结束后,隔得远远地,听到那高高祭台上遥遥传来厚重低沉的钟声缶声,天家威严。
相对起来,里社就有些百无禁忌了。听老人们说,再早些年,里社‘可令男女,奔者不禁’,也就是说,在里社这天,男女们簪花戴佩,载歌载舞,看对了眼,还可以在野外交(媾)。传说里的前朝的人称‘亚圣尊’的姜武子,其父母在桑林之会上嬉戏,三月后其母亲腹大如鼓,一朝分娩而生下了他。近百年过去了,尽管礼教渐兴,但是仍旧有不少年轻男女在里社上私下定情。
春社时节,满地茼蒿芦芽短,韩阳城时兴‘祭社神,分胙食’,一村的人聚在社祠前,每家人出一只鸡、一斗黍米、一斗稷米、酒二斗、半升盐巴。先酹酒唱和敬土地,再一众人分食食物,春社的社食是女人们一起做的,将各家的黍、稷、鸡并大户的羊牛腰子、瓜姜等调和在一块,女人们到地里去采新鲜茼蒿,剁烂拧掉苦水,再放到锅里煸一煸,与其他食材调一块,一齐煮了再放锅里炸一炸,香喷喷的社饭就成了。而闲着的男人、孩子们则玩起了蹴鞠、相扑等游戏。赵怀之作为村里的私塾先生,早几天就召集着私塾里的学生凑份子钱请了个瞎眼的白席、歌者来贺春社。台上歌声婉转,琴声呕哑嘈杂,台下欢歌阵阵,饭菜飘香。
这天赵家人起了个大早,阿仰换上了身较轻便的的水粉色夹襦袄,下身是同色的布襦裙,裙脚缀着几朵山茶花,走起路来仿佛曳曳生香。阿仰尚未及笄,平时的头发都是梳着两个双环髻,让它自然垂挂两侧,额头前盖着齐齐的刘海。今天阿仰别出心裁,特意梳了个飞仙髻,头两侧结高鬟,再扎上了浅色的发带。可惜阿仰显得小,看着一副心智未开、天真懵懂的摸样,这头梳着不像飞天的仙女,倒有些像年画里抱着鱼的女娃娃,说不出的可爱。
阿仰打扮利索了,心情很好,拿着她新做的腰带去敲简朝阳的门。
阿仰有一双巧手,女红做得很出彩。她尤其擅长相人的身长相貌,有时候甚至不用量,只需瞧上一眼就能给人量体裁衣,谬误几希。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阿仰做的东西都是看人来的,皮肤黑的人她就选紫衣做,皮肤白的人她就选跳跃的色彩,圆脸的用圆襟,方脸的用高领……这其中门门道道,阿仰简直就像一本活字典。由于家境,她不太摸得到那些好的绫罗绸缎,所以也不敢接大户人家的活,但是阿仰做的东西在韩阳城普通人家还是走得很俏的。
阿仰才十三岁,哪里懂得那许多生意经?其实这又是一桩巧事。韩阳城里有个霍家布庄,布庄开得很大,行里的话说是“穿衣织布,霍家指路”,霍家的当家太太恰是苍湖村里出去的。前年的时候,这位太太带着幼子回乡小住了几日。霍家的这位幼子名唤霍群英,已经十六岁有余了,生得倒是五官周正俊秀,却是韩阳城里有名的‘鬼见愁’,一身的草莽子气,浪荡得很。偏偏他做人做事机灵着,不伤人,不害命,让你没处拿捏。自小在韩阳城里长大的他,对苍湖村里的许多农家物么都觉得新鲜好奇,来了几天,天天跟着村里的少年上山抓鸟,下河摸鱼,过得好不自在。
那天阿仰正在自家院子里玩空竹,空竹是两根小竹棍拴线,缠在木轴上抖动,空竹高速旋转的时候就会发出声音,悦耳悠扬,十分好听。霍群英当时正赤着脚,从河里摸鱼回来,一双鞋子拿草绳吊着挂在肩膀上,长衫挽起掐在裤腰带里,散了长发随意用一个草绳绑着一边哼着小曲,悠闲地游荡。听得阿仰家院子里的声音,觉得十分有趣,忙凑近了往门里打量。只见一个身量小小的姑娘,穿着浅黄色的布衫,手里正拿着线抖着地上的木轴子,她一个人玩得开心,脸上泛着红晕,汗水滴滴答答地,粘住了她耳边的头发也毫不在意。
霍群英看得有趣,开口道:“唷,这是什么?好听得紧。”
阿仰回头一看,是个农人摸样的少年人,停了手,也不介意,笑着道:“这是扯铃,你小时没玩过呀?”
霍群英也自诩对于玩乐这一行十分精深,此时也不愿示弱,带着些逞英雄的意味道:“我玩过的东西可多着,皮影、泥叫叫、铜钱狮子、傀儡人……这算什么,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玩意罢了。”
阿仰有些恼了,这算是瞧不起人么?脸上也不动声色,只不搭理他了,打算打个水洗把脸。
霍群英有些尴尬,自顾走进院在石阶上坐下了,觉得跟这么个小姑娘较劲真不爷们,又道:“你玩过泥叫叫么?我以前得过一套刘关张的,你喜欢不喜欢?我可以送给你。小姑娘们都喜欢这个的。”
阿仰瞥了眼他,眉目疏朗,带着轻松快活,也不跟他较劲了,道:“不用,我不爱那个的。”洗碗脸挂上毛巾,看了眼看他还赤着脚,背上一大块湿湿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水,犹豫了下道:“你要不要洗把脸?”
霍群英站了起来,道:“成,我正好热得很。”走过去拿了阿仰刚刚晾好的毛巾,自顾打水洗了。阿仰觉着这人没脸没皮透了,看他重重地拿了巾子揩在脸上,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霍群英看阿仰瞧着自己,故意勾着嘴巴笑着道:“唷,用的是你的呢,怪道带着胰子香。”阿仰看他笑得露着一口大白牙,黝黑的皮黑泛着光,气得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就要往屋里走。
霍群英忙弥补道:“哎,别恼啊。你是嫌我脏么?你别看我现在浑身汗津津的,我天天都洗澡的。我就想逗逗你。你看就算要嫌也是我嫌你吧,我后用的呢。”
阿仰回身呸道:“就嫌你,这块巾子我都不要。我要用它去抹桌子!”
霍群英笑开了,瞧瞧阿仰又瞧瞧手里的毛巾,道:“这我是没法子阻止的。不过我瞧你们这门楹上挂着的什么来着?哦,对了,一丝一缕应念物力维艰,感情是来装点门面的呀?”两手一拍,“我知道了!你是压根就不识字,在集市上两文一对买来的吧?”
阿仰气得手抖,举步上前,把霍群英手里的帕子拿起往盆子里一扔,溅起了啪嗒的水花,把霍群英往外推道:“你是谁家的?这么不识礼,我好心好意让你进来洗个脸,你这么取笑人。我不认识你,你给我出去。”
阿仰人小,力气也小得很,根本推不动霍群英,反而是看他在那边含着笑打量着自己,一下子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唬得霍群英有点慌,忙道:“哎、哎,逗你呢,这么着,我今儿正好摸了条大草鱼,送你了,就当我赔个不是,成不成?”
霍群英平时人是随便不羁了些,但是他从不随意勾搭女孩子。以前跟着一处混玩的人进了次勾栏院,里头脂粉味熏得他脑壳发晕,旁边的姑娘穿着个抹胸,手臂上的衫子几近透明,一双大胸在那边挨挨蹭蹭,白腻腻的肉、红得发紫的唇、嗲声嗲气地让他直打了个冷颤,忙告了个辞出了门来。今儿却是看阿仰实在有趣,声音清脆,人也活泛,就像书里说的‘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不想过了火,也是的,一个陌生的少年人,这样不请自入,语带调侃,实在是有些轻薄,当下心里有些后悔。
阿仰气呼呼地道:“谁要你的鱼?”
阿仰心里也是气得不轻。她实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只是霍群英几句话下来,又是轻蔑、又是调戏,一个妇人尚且受不了,何况是她这样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姑娘。
霍群英却在那边长作揖,道:“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下霍群英,韩阳人氏,随母还乡,本意只是进来叨扰讨口水喝,见姑娘花容月貌,心下欢喜,才起了攀谈之心,实无冒犯之意。小生家中无姊妹,平日结交也多男子,才会不懂礼数不知界限,还望姑娘见谅!”一句话里半真半假,半白半文,十足的霍赖子作风。
阿仰被他逗得扑哧一笑,也不气了,走过去提起霍群英刚刚放在地上的鱼篓子揭开一看,嚯,好大一条鱼!道:“这么着吧。你这条鱼我就收下了,你要是觉得亏了呢,可以带上你母亲今儿晚上上我们家吃鱼汤。”摇头晃脑的,一股子精灵。
霍群英却装作十分认可的样子,道:“应该的,应该的。如此,我就先走了。”走之前,却快步顺走了阿仰扔在盆子里的帕子,听得阿仰在后面道:“你这个人!真是雁过都要留根毛!”
霍群英也不介意,笑嘻嘻地转了转手里还湿哒哒的帕子,洁净的白布,下角绣了两个字‘仰止’,很是清秀。
却说这天晚饭时分,阿仰拿那条草鱼炖了锅大大的鱼汤,放了两大片的酸菜,再撒上芹菜、老姜、辣子,味道十分鲜美。馋得地里回来的赵娘子和赵致远接连来问这是打哪来的鱼,阿仰只搪塞说是一个卖鱼的人进来讨口水喝,送的,也不算诓人。阿仰正拿不准霍群英到底会不会来,却透过厨房窗户,看见一个穿着绸缎对襟蓝衫的妇人并霍群英走了进来。此时霍群英已经换了身衣裳,上面是个圆襟绣红边的黑色短袍,袖口可以收窄了,下面却学北人,穿了双黑色靴子,把裤腿扎了进去,整个人显得身量颇长、器宇轩昂。
此时,赵怀之和赵娘子已经迎了出来,道:“霍家太太,稀客稀客,快进来坐坐。”
那霍太太人有些富态,倒显得她特别地柔和,她满面笑容地道:“赵家官人、娘子,叨扰了,这是犬子群英。”霍群英倒是落落大方地一揖,道:“赵叔叔,赵婶婶。”
赵娘子上前一步拉起霍群英打量,道:“哎,还是你五年前回门那次带着见过他,那时候多皮的一个小子,拿着木棍子东家敲敲、西家逛逛,不成想长得这么沉稳有礼了。快,进去坐先。”四人拉着往堂屋里坐了下来。
霍太太坐下,接过赵娘子递上来的茶,抿了口,道:“不瞒你说,我们今儿来,是想讨顿饭吃的呢。”
赵娘子忙道:“快别这么说,乡里乡亲的,天天来吃,我们都不介意。正好我们家妹妹不知道哪里弄来了条鱼,要不然还不知道拿什么招待你们呢?”
霍太太听了打趣似的看了眼霍群英。原来霍群英回去之后,只说自己误打误撞,得罪了赵家幺女,送了条鱼赔罪,怕还是不合适,这才找他娘来一块说道说道,但是求了她,如果赵家大人说起还好,如果没有,千万别在赵家大人面前说起这茬事,只当去叙叙旧,最好送个人情做个弥补。霍太太知道自家这个小儿子是什么德行,又笑又骂地应了下来。
阿仰早看到他们进了屋,心里一琢磨,又再多做了个过年存的腊肉,才喊道:“娘,准备吃饭了,来端下菜。”
赵娘子应了声,霍群英却忙拦下了她,自个往厨房去了。
吃过饭,两家大人在那边闲闲聊着天。村里人都知道,赵家近几年过得并不宽裕,尤其是赵家当家的绝了仕途,而赵家老大家的又闹着分了家出去之后。霍太太见这一顿饭赵家如此尽力款待,又见赵氏夫妇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都是一股子热忱的,心下也想着帮这个家一把也好。又看自家小儿子在那边递眼色,就开口说起,让赵家在自己布庄寄卖绣活,赵娘子听了,心里自然很开心。家里有了活钱进项总是好的,又怕白白担了这个人情,心里又有些顾虑,正犹豫着,霍群英却道:“赵婶婶,您莫担心旁的。我来村里这几天,阿仰带我见识了好些东西,我心里承她的情呢。您只管放心拿去卖就是。”赵娘子也不再扭捏,应了下来。
自此,赵娘子和阿仰常常赶工做一些绣活拿去霍家布庄卖,霍家也厚道,卖了的从不从中苛刻,得来的这些钱对于赵家来说,不啻于雪中送炭。所以每每阿仰送绣活到霍家,遇着霍群英,总是耐着性子,心里存着感激的。
至于霍群英?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恐怕连他自个都不知道,转眼他都十八了,家里忙着帮他说亲,他却挑三拣四的,嫌人家年龄大、嫌人家脾气娇……气得他爹要拿棍子打他。知道阿仰送绣活,就知会自家布庄掌柜来告诉自己,他在门口等着,等阿仰忙完了,带着她去逛铺子、吃东西,每个月看着这个一天天拔个的小姑娘,听她直股隆冬的快言快语,他觉得快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