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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安宁 ...

  •   没有直接打车到楼下,夕子在离小区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下了车,她想走一走。有多久,夕子没有像现在这样散着步,将身心从喧嚣繁杂的城市中脱离出来,换取片刻的宁静。在城市太久,以至于忘记了生活本来的样子,迷失在城市的繁华幻景中难以自拔。
      不过夜晚,总能还城市以安宁。夕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多年前木头曾陪她散步,在每一个晚自习后的校园里,在她宿舍楼后面的操场上,两个人安静的走着,甚至不说一句话。那曾经是怎样的一段时光,夕子现在想起来都记得木头走在她身后平稳有序的脚步声,未曾有一丝慌乱。她记得木头自始至终都在她身后,上学的时候,毕业了之后……
      夕子发现,她生命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木头的陪伴下度过的。木头就像她的守护者,如同幼年时童话故事中的牙仙一般,默默的守护在她身边,不曾有片刻懈怠。然而今天,就在刚才,夕子彻底告别了木头,告别了那个在她父亲离世后唯一真正疼爱她的男人。夕子低下头,对于木头的离去始终无法理出一个头绪,她的不舍与伤感,都是为了什么?也许她只是不舍而已,不舍于木头给予她的父亲般的依靠,不舍于有人掠去了被打上她标记的那个人。
      这样想是自私的,因为木头完全有权利选择他的人生,没有任何一个人,应该为了他人而放弃自己的生活,哪怕那个人再重要也不行。关于这一点,夕子是从她的奶奶身上学来的。和她英年早逝的父亲不同,夕子的奶奶身体健硕、精神矍铄,直到现在她看起来比夕子的母亲还要健康的多。
      实际上,奶奶给夕子留下仅有的印象就是冷漠,她的冷漠让人难以理解,冷漠到仿佛骨头里都寒风阵阵。夕子父亲过世的时候,奶奶冷静地立于一旁,看着枯瘦将死的儿子,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她只是那样冷冷的看着,直到儿子的身体失去了温度,眼睛里再没有一点光彩。
      常年和父亲争吵的母亲悲恸的哭泣着,夕子不太熟悉的大伯也象征性的抹了把泪,整个场面是混乱不堪的,许多相关不相关的人都在哭着。只有两个人没哭,年幼的夕子站的很远,她被那些根本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所谓亲戚推的远远的,远的她只能看见父亲高昂的头和瞪大的双眼,表达了他对生命的不舍和懊悔。另一个就是夕子的奶奶,老人在乱成一团的人群中显得有些突兀,她上前伸出如同被虫子爬过一般布满青筋的手,轻轻拂过夕子父亲的双眼,为他抹去对人世间最后一丁点儿的眷恋。
      究竟一个怎样的人,才能如奶奶如此坦然的面对自己儿子的离世?她没有哭泣,甚至无法从她沟壑横生的脸上看出伤感。老人推开人群,第一眼看向了远处的夕子,那个对于什么是死亡还一无所知的孩子。这是夕子有记忆以来,奶奶唯一一次对她给予了关注,老人走到她身边,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带离了那场混乱。没有过多的言语和关切,老人只是把她一个人留在空荡的走廊上,便转身离去。可夕子至今也记得那双温热的手,没有颤抖,有的只是一股力量,一股仿佛能穿透墙壁支撑她继续人生的力量。
      这是夕子对老人最为深刻的印象,直到现在,哪怕夕子去看她,老人也只是漠然的点点头,不欣喜也不反感,仿佛世上的一切与她来说都可有可无。夕子并不能理解是什么让老人如此的淡漠,淡漠到与世无争,淡漠的让夕子羡慕不已。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双手抱胸,夕子缩了缩脖子,她感到一阵凉意,在本应燥热烦闷的夏夜中。是什么让她想起了这些被抛诸脑后的曾经,那个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的父亲,那个在昏暗走廊中远去的背影,还有被另一个人挽着举行婚礼的男人……这些在她生命中占据一定位置的人们,都一个个的离她而去。她像被丢弃在荒野中的孩子,除了点点的繁星外,就只剩下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蛙叫虫鸣,给黑夜徒增恐怖。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害怕,害怕到想要有谁抱住她,告诉她,这世界并非孤独无助的,还有人需要她,还有人在意她。然而——夕子加快了脚步,快的几乎跑了起来——她感到仿佛有什么凶猛的东西,正隐藏在黑夜中,等待着将她抓住,生吞活剥,不是别的,正是潮水般猛烈的寂寞,淹没了夕子原本就慌乱的心。
      一路飞奔到楼下,夕子喘着粗气,有些不适。三天之内两次奔跑,夕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试过了,她突然有些喜欢汗水黏着在身上的那种湿滑感,也许她可以尝试着将那个锻炼减肥的计划再拿起来,作为改变生活状态的第一步。
      坐电梯上楼的时候,夕子还在想着自己的那个计划,想着如何具体的实施,又是否真的能够如预期般做的那么好。然而走出电梯的一刻,夕子便将之前所有的想法都远远抛开了,几乎是尖叫着,她用她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奔向房门口,耗子满身是血的倒在那里。
      “天、天呐!”夕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耗子就那样躺在她门口,与两天前的状态完全不同。血染红了他白色的T恤,还从不知什么地方不停的冒出来,耗子就躺在自己的血泊中。“耗子……”夕子不确定的唤他,颤抖的伸手探向他的鼻息,她长出了口气,还活着。
      怎么办?夕子慌了手脚,不知该做些什么。她眨了眨眼,努力平息猛烈跳动的心,她甚至感觉心脏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跃出来,落在地上。应该先把他弄进屋去,夕子不确定的想,总不能让他始终躺在这里,一旦有别人回来看到的话……她抿着嘴,吃力的将耗子扶起来靠在门上,又慌乱的从包里掏出钥匙,期间她的化妆镜、口红等散落一地,也没有时间顾及。
      门一开,毫无知觉的耗子便倒在地上,幸亏夕子的房内铺满了地毯,否则肯定会对耗子造成二次伤害。在经过不知几分钟之后,她终于将耗子整个搬进屋里,且不说地毯已经被他的血弄的完全不成样子,就连夕子身上也沾了不少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夕子盯着昏迷中的耗子想——必须先为他止血,再将门外的那些血迹处理掉,否则要不了多久,恐怕就会有人报警,说她谋财害命。天呐!夕子颦眉,自己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早就该知道和耗子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会有好事,可谁能想到坏事来的如此之快呢。
      止血、处理伤口,将门外的血擦拭干净,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夕子觉得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了。晚礼服上满是血渍,地毯上到处扔着为了止血而扯下来的白布,为此她可是耗费了整整一张床单,其中一半还裹在耗子身上。耗子身上的伤简直可以算得上惨不忍睹,一道类似被刀砍伤的口子从他的右肩一直延伸到左侧腰部,大部分的血都是从那里冒出来的,皮肤整个掀开,在擦去血之后显得惨白恐怖。还有一些细碎的伤,相比来说不算太深,也都翻出肉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夕子靠在门上,紧盯着耗子想。为什么耗子会受伤?又为何偏偏出现在自己门口?他来了多久?是不是在门外用尽全力敲打着房门,希望空荡的屋中能走出什么人来给予他帮助?那可真是绝望,夕子晃晃悠悠地起身,双腿还因为之前惊吓过度而颤抖。她需要洗个澡,洗去一身刺鼻的血腥味,洗去这一整个晚上经历的。
      大约在浴室里待了一个钟头,夕子才疲惫的走出来,穿着白色吊带睡衣,头发湿漉漉的披散着。耗子还毫无知觉的趴在地毯上,黝黑的皮肤也难以掩饰他的苍白和虚弱,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无声无息。夕子蹲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将这个一米八多的男人搬上床去,那就让他趴在这里吧。地毯上满是污浊的血,有些已经凝固,将地毯弄的面目全非。
      缩进被子里,夕子还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她有些害怕,探出头来看向门口,耗子平稳的睡着。这很奇怪,夕子记得只有幼年时躺在父亲怀中,听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念着有趣的童话故事时,曾有过这样的安宁与平静。自父亲病重,母亲再不允许夕子踏入那间不宽敞的房间,只能站在门外,听到那低沉的声音变成沙哑的咳嗽,再没了力量。然而就在刚才,当耗子浓重的呼吸声透过薄薄的空气传来,夕子感到了久违的安稳,如同晚风拂过的湖面,平静祥和。
      她又想起了木头,今夜,他拥着和自己容貌相似的女人安眠,是否能如现在自己这般平静?或许他正鼾声如雷,全无往日与自己见面时的谦逊文质,开始真正的婚姻生活,没有人能在婚姻中维持优雅谦逊的模样。任何人,只要他走进婚姻,都会变成市井街边嘟囔着“臭婆娘”的摊贩,和高声谩骂的泼妇,无论他们在人前保有怎样的名声。婚姻改变儒雅的男士,因为他们无法忍受一回到家就絮絮叨叨的妻子,来来回回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婚姻也会改变文弱可人的女人,因为丈夫将脏衣服扔的到处都是,还指责她没有把家里打扫的一尘不染。
      可能有一天,她在街角偶遇多年未见的木头,他腆起的肚子和肥大的脸庞都是那么陌生,那是婚姻给他的,是夕子极力逃避的。她害怕看着现在清秀优雅的木头,最终成了一个普通庸俗的胖子,自己也成为每天围着丈夫、孩子团团转的女人,失去光彩。
      第二天天蒙蒙亮,夕子就被浴室里细碎的声音吵醒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家里进贼了,很快想起来昨晚她并非独自度过的。什么时候睡着的?夕子揉了揉眼睛,夏日天总亮的很早,墙上的挂钟才五点半不到,阳光就已经透过她精心挑选的厚重窗帘,洒进屋来。她还记得原本精神紧张,不知何时竟睡着了,也许是昨天太累了,又或者是那久违的平静。
      正想着,浴室的门开了,耗子裹着白色的浴巾,裸露着健硕的上身。夕子眯起双眼,她曾经交往过一个健身教练,不过没多久就分手了,她记得那个人除了一身的肌肉之外毫无优点可言。耗子的肌肉与他不同,并非健身教练长久经过训练的强壮,略显消瘦却更加板实。
      “醒了?”耗子突然出声,惊得夕子一颤,猛地坐了起来。耗子咧开嘴笑了,脸又迅速皱成一团,大约是牵动了背后的伤口。
      夕子像是做了错事被抓住的小孩儿,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并非这屋子的侵入者。“你、你干什么!”夕子又气又恼,为自己一时的失态被耗子尽收眼底不满。
      耗子拉过一旁的凳子坐下,高大的身躯一下矮小了许多,他弓着背,嘴里不时嘶嘶的吸着冷气。“我一会儿就走,只是借你的浴室把身上的血擦掉,你总不希望我满身是血的从你这里走出去吧。”夕子瘪了瘪嘴,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沉默的各自待在房子一角,如同在两个空间一般感觉不到对方。夕子紧了紧被子,耗子就坐在那里,雕塑般一动不动。空气中的血腥气淡了,只有浴室里弥漫出阵阵白雾,将耗子包裹其中,有些朦胧。在这样一个早晨,夕子从睡梦中醒来,陷入了奇怪的境地。和只见过几面的男子同处一室,他还满身是伤,赤裸着上身。
      “有烟吗?”还是耗子先打破了沉默,他低哑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戏谑,和受伤后的虚弱。
      夕子打开台灯——虽然外面已经很亮了,她仍不愿打开窗帘,让还不刺眼的阳光透进来——从床头的抽屉里找出一包皱巴巴的烟,仅有的两根烟紧紧靠在一起,却显出一丝孤独,与他们相似。
      “喏。”夕子抽出一根点上,将火柴盒连着烟盒一起扔给耗子,正落在他脚边,啪嗒一声,在安静的清晨尤为刺耳。
      耗子吃力的弯腰捡起烟盒,并没有急切的点燃,而是夹在耳后,把玩着火柴盒,打开又合上。“这是C市的酒店吗?”耗子举起火柴盒,指着上面的图案问道。
      夕子挑眉,她没想到眼前这个混混仅凭一幅抽象画就能猜出来。
      见夕子不答,耗子放下手,“流浪的时候去过,不过人大酒店不让进去参观。里面漂亮吗?”夕子摇头,耗子点点头,“恐怕也就是表面工程。”他这么说着,不知道夕子摇头是因为她没去过,甚至没见过这幅抽象画真正的样子,那个火柴盒是木头某次出差带回来给她的。
      燃烧的烟草味冲淡了原有的血腥气,夕子抽着烟,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耗子。是什么促使他在受伤后来自己这里?又是什么让自己选择收留他,甚至像现在这样与他面对面安静的抽着烟?夕子为自己一时的心软不解,却也理所当然。当时的那种情况,她不可能任由耗子躺在走廊里不管不顾,报警也只会为自己平添烦恼。似乎除了将耗子拖进屋里,再没有其他可行的办法。
      正想着,耗子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她床边。夕子紧张的向后,靠进床头与墙角的夹缝中,不知他想做什么。
      “你这里有没有男人的衣服?”耗子说道,“我的衣服怕是不能穿了。”
      夕子瘪嘴,“我的屋里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
      “没有?”耗子环顾一周,似乎在确定她的话。
      “没有。”
      在得到夕子又一次肯定答复之后,耗子转身走向衣柜,“那我只好借用你的衣服了。”
      他随手将浴巾扔在地方,夕子惊呼,捂住双眼,“你、你想干嘛!”
      “嗯?”夕子听到衣柜方向传来翻找的声音,“借一件衣服,放心,我会还给你的……”
      “好了……那个,门口鞋柜上面应该有件衬衫,不过你不定合身。”夕子的声音闷闷的,因为她把整个头都蒙在被子里。
      耗子好笑的回过头,“别躲了,我穿了裤子。”
      偷偷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耗子果然穿着破烂的牛仔裤,腰上还挂着低廉的链子,她生气的将枕头向他砸过去,正中他受伤的背。
      “啊!”他大叫一声跪倒在地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又晕出血来。
      夕子一个机灵爬起来,随手抓起地上的毛巾,敷在耗子赤裸的背上,“我、我不是有意的……”
      好一会儿,耗子只是咬着牙不说话,似乎想忍住疼痛。“算了……衣服给我,我走了。”他扶着柜子站起来,虚弱的靠在门上。
      “我……”
      “衣服给我!”耗子吼道。
      夕子怯生生地从鞋柜上面抽出皱巴巴的衬衫,递到他手里。
      “很抱歉打扰你,”耗子穿上略小的衬衫,干脆敞着怀,“再见。”他猛地拉开门,一阵热风吹了进来,他扶着墙脚步凌乱地向电梯走去。
      夕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对于之前的失手,她有些不安。
      “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开口道,“那个,耗子……”耗子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我很抱歉……”
      “不需要抱歉,该道歉的人是我……你放心,我不会再来打扰你……高利贷的钱,你也不必担心。”说完,他便彻底消失在电梯里。
      那之后,夕子真的没有再见过耗子,如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样,再没有打扰过她。虽然是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但是就这样退出自己的生活,夕子亦感到些许不习惯。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儿,过分的多愁善感,总觉得无论是谁,都要离开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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