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短篇集（现代）之一》东风第一枝

5、夜光杯[2]

　　石匣静静地躺在三人面前的桌子上，似乎在等待收藏了上千年的秘密被揭开。

　　“石匣上的这两个字是‘常满’？”吃罢早饭，不用沈邦臣提醒，周克定迅速地就进入工作状态。而他带的那几名研究生也陆陆续续地来到工作间。

　　“是的，我昨晚让小陈去字库里比对过。就是大篆的‘常满’。除了石匣底部，其他地方我后来又仔细地搜寻过，没有别的字或者符号了。”

　　“那就先送去拍个X光片，看看里面的结构。然后再商量如何打开它。”周克定点了2个男学生和1个女学生，张罗他们三个人一起，把石匣送去校医院的X光室。

　　随着周克定而来的他的侄女小唐似乎插不上什么话，于是她坐在电脑前百无聊赖地浏览着网页。眼神却不住地往众人这儿飘。

　　没等多久，三个学生就拍好X光片回来工作室。

　　从片子上可以推出，这个石匣除去匣盖，几乎就是整块的岩石，中间被掏出一块约15公分高，10公分宽的凹槽。凹槽里卡着一件形似杯皿的物品。而且从图上看，这件器物保存还算完整。

　　“应该有麻布丝帛之类的填充物，不然这么多年埋在底下，历经地质变换，多少也会有些折损。”沈邦臣谨慎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嗯，这点我同意。来，大家都准备一下，咱们争取午饭之前把石匣的盖子打开，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

　　话音落后，大家就开始分工协作，两个心比较细的女生拿着细锥和毛刷，一边用锥子挑出匣盖和匣身之间的泥石，一边用刷子掸开。最后用工作间的吸尘器将散落的灰尘扫除干净。

　　“沈教授，这个石匣是你发现的，现在就由你来打开它吧。”

　　众人准备工作完毕，听了周克定的话后都齐齐望向沈邦臣。

　　“哎哟，你就别推辞了，快打开吧，我真想知道这石头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谁也没在意小唐已经默默地站在大家中间，围在石匣旁边。

　　“好……”沈邦臣没有再做推辞，拉拉掌上的手套，上前稳稳地端住石匣的上盖，左右前后用力均匀地摇动，确定石盖已经松脱之后，使劲一提。

　　泥渣和碎土细末纷纷掉落，两个学生训练有素地抓起软毛刷子，迅速而仔细地将它们都扫到一边。

　　中央凹槽处，已经烂成一团褐色腐泥般的织物首先映入众人的眼帘。

　　“这可能是周代的织物啊。烂了真可惜。”一个女学生忍不住说道。

　　“呵呵，可能有两千多年了。在地里埋着，不烂啊就是碰到考古奇迹了。你们老师我就算马上退休也能吃喝不愁了。”周克定难得的在工作是用如此调侃的语气说话，可见他定是给眼前的这件文物估了很高的价值。

　　“直接剥开吗？”一个男学生边给自己老是递上镊子，边问。

　　“等等，我看看。”周克定示意沈邦臣也一起看看，两人拿着消过毒的钢镊，小心翼翼地轻轻翻动着那堆织物。“直接剥开吧，几乎腐烂殆尽没什么保留的价值了。”

　　“好。”几个学生应承着，其中一人负责剥开层层的织物，一人负责拍照。其余人则听周克定讲解肉眼判定古代织物损毁程度的几种方法。

　　“教授你快来看！”“所长……”剥脱织物的学生以及指导他的沈邦臣，两人几乎同时呼喊着周克定。

　　只见槽内腐烂黑黄的织物下，居然露出一截晶莹剔透的光亮。

　　“镊子给我！”周克定也似乎是被这发现激的兴奋起来，他结果镊子，完全没有学生的生疏和缓慢，而是极有技巧的大片翻动，没几下就将表面的覆盖物剥开，露出槽内器物的庐山真面目。

　　一只杯子。

　　一只谁也说不出质地，颜色半是透明半是乳白的杯子。

　　仿佛是清晨傍晚山间溪地里涌起的雾岚。

　　这只杯子被腐败的织物包裹了上千年，却居然没有沾染上丝毫污色，就连水汽的沁蕴都不见半点。

　　周克定的双眼在接触到这只杯子的刹那，流露出难以遏制的狂喜光芒。

　　“小沈，快，帮我把杯子取出来。”

　　“周所长……”沈邦臣也同样激动着，所以对周克定的话还有些迟疑。

　　“哎哟，我老了不中用了，高兴的手不停地抖。我怕摔着它。你拿、你拿。”周克定边摇摆双手边催促。

　　小唐极灵敏地端来搪瓷方盘，方盘里垫着深色的丝绒。沈邦臣定下心，从容地伸出双手小心而稳健地捧住杯身，慢慢地将其从凹槽中抬起。确定与周边都脱离后，他才将杯子移动到方盘中。

　　周克定迅速地将学生们分成两组，一组清洁杯身，一组清扫石匣，看看石槽及石盖内是否还有文字遗漏。

　　果不其然，在石匣盖子的内里，他们又发现了一些大篆字符，小唐自告奋勇地帮忙，她说自己是学金文和古字的，可以帮忙搜寻翻译，而周克定也没有阻止，算是默许了她的行为。

　　午饭后继续忙碌到傍晚，周克定忽然宣布结束，理由是大家之前在县里古墓做抢救性挖掘的时候已经很劳累，既然已经转到室内工作，就都不要太拼命，养足精神，明日继续奋战。

　　没人有意见，大家全部都感激着教授的“人性化管理”。

　　小唐要把誊抄下的字带回家研究，沈邦臣想阻止，却被周克定拦住：

　　“你让唐丫头带回家吧，她家里关于大篆字的资料啊，呵呵，说不定比我们电脑里的字库还全，让她卖点劳力吧，都在我家蹭了好几顿饭了。”

　　沈邦臣觉得让外人插手终归不妥，但是周克定这般说了，是他家的亲戚，他也便不好再说什么，可他总认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能对古文字研究多深呢？

　　所以第二天一早看到小唐兴高采烈地出现在门口，他心里颇多抵触。

　　她还是穿着那件火红的长羽绒服，似乎在提醒着沈邦臣前天夜里遇见那身着红衣女子的事情。

　　“沈教授，您昨晚没有睡好？”小唐一坐下来，就关心地问道。

　　“哦，没有。只是昨天睡得比较晚。”沈邦臣草草地敷衍着。

　　“那就好。所有的大篆字我都翻译出来了”小唐从带来的包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打开，“让我吃惊的是，这二十八个字，居然说的是一个故事。”

　　“故事？”沈邦臣不置可否地重复说道。

　　“是呀，就是一个故事，你想不想听听？”小唐的表情带着几分严肃说。

　　“那你说吧。”沈邦臣很随便地回答道。边起身去给自己泡茶。

　　“那我就说了，你们一定会很感兴趣”小唐能看出沈邦臣的不以为意，所以又加上一句，“因为这个故事讲述的是两个人，鲁伯、常满，还有历史上那件大名鼎鼎的‘夜光杯’的故事。”——

　　鲁伯一生最爱的东西有两件，一是酒，二就是一个叫做“常满”的女人。鲁伯好酒，在他生时便四海传扬。而他爱常满，却是在他死后才得为人所知。

　　常满是玉匠的女儿，不过却有着一手酿造美酒的绝技。鲁伯无意间品尝到她酿的酒后，爱不释口，竟派人将常满掳去后宫掖庭。当时就有传闻四起，直斥鲁伯爱常满酒艺是假，窥伺其家族至宝乃真。而这传言中的“至宝”据说是一块精美绝伦的好玉，是昆仑山神女的精魄。

　　在传闻里，老玉匠就只常满这独一个子嗣，爱若明珠。他将宝玉献给鲁伯，可这并没能换回女儿的自由。常满成了鲁伯的女人，而鲁伯则同时拥有了美酒、美女和美玉。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该是多么惬意，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

　　穆王西征，抵达鲁伯辖内。鲁伯献上精肉、温玉、美酒这些昆仑之丘的特产，末了，他将常满献给了穆王。

　　彼时那块好玉已被琢磨成玉杯，也许是神女精魄使得此玉极富灵性，干净清爽之夜若将它置于露天，待得天明便会自动盛满馥郁的酒液。而承接酒液之后的玉杯也会变得玲珑剔透，光华照人……鲁伯却将它也随着常满齐齐舍去。低眉催腰地把他们亲自送到周天子的手中。

　　常满离开时，朱衣胜火，两个身强体健的力士捧着装玉杯的石匣跟在她的身后。鲁伯就走在他们的前面，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常满一眼。

　　穆王满意地绕开鲁伯的辖地离去。鲁伯却自此一病不起。时人皆道他是献出宝器之后心疼的生病。直到他郁郁而终，侍从在他寝宫里获得若干常满画像，以及她的衣裳器物等等，待得这件事流传出后，人们才知道，鲁伯爱常满，居然不是为酒、也不是为玉。只是为她的人而已。

　　却为了人民不受战争涂炭，将自己最爱的女人送了出去，又为了天子能善待自己最爱的女人，将最宝贵的珍器一并送了出去。

　　有人赞、有人叹，有人不解、有人不屑……只是这些都已化为历史中的埃尘，除了这只“夜光常满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时间中留下。

　　再永恒的感情，如果没有文字的记叙，或者文字不能在时间中幸存，所谓永恒也都不过只是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