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短篇集（现代）之一》东风第一枝

6、夜光杯[3]

　　沈邦臣极为安静地听小唐说完。似乎被这样的故事所触动，久久没有说话。良久之后，他才像缓过神来般表情恢复自如。旋即他开口道出自己的疑问：

　　“不过短短二十多字，你怎么给我说了个这么长的故事？”

　　小唐神秘一笑：“难道还不能自由发挥吗？”

　　“胡闹，这是考古研究又不是故事会大赛。”沈邦臣冷不防夺过小唐手上的打印纸，却惊讶的发现那不过是一张空白的纸张。

　　他讶异地望向小唐，却发现后者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也许，我说也许啊，我上上上……前世就是常满，而你……你就是鲁伯呢？”

　　沈邦臣被小唐的话说的蓦地一震。对方话语中的潜台词再清晰不过。

　　“胡扯，我可是结了婚的人，丫头你可别在我的面前乱说胡话！”他有点恼怒地说着，甩手走到旁边。

　　“可你不是就要离婚了吗？”小唐不甘心地跟在他身边。

　　“那也和你无关！”沈邦臣从恼怒转而变的有些愤怒，“我要出去了，你自便吧。”说完，他重重地将手中一沓书本敲在桌面上，随即拂袖而去。

　　小唐姑娘被说的发愣，双眼渐渐迷蒙起来。

　　苏蔓比沈邦臣到的要早，不过两人都没有迟到。她很洒脱，开门见山地就对沈邦臣说，婚后五年，两人收入从来都是各自分配，除了房子也没什么值得分割的。而自己在为沈家传宗接代这件事情上的确有愧，所以离婚她净身出户，房子什么的寸厘不要。

　　离婚手续不到十分钟就办好，缴费的时候，苏蔓坚持要AA，沈邦臣全程只说必要的话，此时他依然缄默，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放到桌面上，最后坚定地转身离开。走到冬日阳光下的那一刻，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觉得心中虽然瞬间空荡，但是也同样轻松不少。

　　他惦记着夜光杯的事情，缓过神后立即往学校赶。刚走出电梯就看见一堆人拥堵在工作间的门口，甚至还有学校保安的身影。他心中咯噔一坠，赶紧跑上去拨开人群冲到房间里面……

　　还没站定的他忽然就被一个鲜红的人影抱住。没有看清抱他的人是谁，可是直觉却告诉他必定是小唐无疑，他看清对面脸色铁青的正是所长周克定，只能高举双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一截呆愣的木桩子。

　　而小唐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抓到浮木般，抱着沈邦臣哭的昏天暗地。

　　“你们都出去，把门给我关上，我有话要跟沈教授说。”周克定终于拿出长者的威严，指着门外的人吼道。门外的人不管怀着怎么样的心理，此时都只能乖乖地听话散去。给他们三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然后，周克定的目光转到沈邦臣的身上。“手续办妥了？”

　　沈邦臣被他的这个问题问的楞了一下，不过还是如实地说：“办好了。”

　　“嗯……”周克定抿着唇，“你知道唐丫头为什么哭吗？哼，她刚刚跟我说，她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这不可能的”沈邦臣急急地说道，“我比她大八岁呢，而且刚离婚，我们俩不适合，不可能的。”

　　周克定的脸更青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没问你你俩合不合适，我就问你，你愿不愿意跟唐丫头处处看。你说的劳什子不可能、不合适我刚才已经跟这死丫头都问的很清楚了，她也不介意。你俩就先处处看。”

　　“周教授……”沈邦臣突然语塞，听完这段话，他强烈的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明显不够用了。“您……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叔叔的意思是问你愿不愿意跟我相处看看”脸埋在沈邦臣胸口的小唐突然抬起头来，笑容满面却也泪痕满面，“先不是男女朋友那样的相处，我精通书法、金文等等古汉字，可以过来帮忙你的研究。”

　　沈邦臣这才像想到什么般将小唐推开。

　　“你们别开我玩笑。”说完他转身欲走，却被小唐一把拉住。

　　她和周克定不约而同地说：“谁要跟你开玩笑？”

　　“你早就该配个助手了”周克定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唐丫头可是我老周家出品，我周家什么背景你最清楚，再说她又聪明，给你当助手难道你沈教授还要嫌弃吗？”

　　“是呀，我就当你的助手，你要是觉得我还好，就……你要是觉得我不好，你跟我叔叔说声，我肯定不会让你难堪的。”

　　沈邦臣被这一老一小的一唱一和弄的焦头烂额，不知该怎样应对才能摆脱这从天而降的，祸福不知的“喜事”。但是他却又不能否认，自己在见到小唐姑娘第一面时，却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一种健康和活泼，还有她有意无意望着自己的眼神，那么细微却让他能记住的吸引力。

　　“我和你又不熟……”

　　“处处就熟了。而且我们以前见过的，见过很多次”小唐见他口气有些软，喜不自胜，“我十一岁的时候来叔叔办公室玩，你那时候刚好在帮他誊抄文物的分类卡片，我不高兴没人理我，就去你那使坏，偷偷把钢笔水瓶子藏起来，害你到处找。你还带着我去买过零食呢，结果你突然想起要去图书馆找本书，把我忘在超市门口，我等了很久没见你人，就自己打听着回办公室去了……”

　　“后来教授把我骂的半死……”沈邦臣也想起来了，可是他怎么也不能把当时面色沉郁的小女孩，和面前这个表情丰富，举止活泼的姑娘重叠在一起。

　　“我这就跟院长申请把唐丫头调来做你的助手。”周克定察言观色，觉得火候差不过了，立刻拍板敲定，让沈邦臣想反对都说不出口。

　　“哎，周教授……”

　　“叫我所长，助手这事儿我说了算。”说完，他老人家就兴冲冲地往院长办公室去了。留下小唐和沈邦臣两个在房间里，气氛陡然变的紧张又暧昧。

　　沈邦臣走到沙发旁坐下，小唐安静了片刻，忽然柔柔地开口道：

　　“我早上跟你说的，我前世是常满，你前世是鲁伯……我不是信口胡诌的。我从十岁开始就经常做梦，梦里我穿着红色的深衣为‘我’心爱的人酿酒，我梦中的父亲，一个老玉匠，为‘我’雕琢了一只玉杯作为陪嫁，并给杯子起了名字，叫做‘夜光常满杯’，‘常满’，就是‘我’的名字。我还梦到在将‘我’送出给穆王的前夜，‘我’的爱人搂着‘我’在月光下坐了一夜，他用那只玉杯盛酒给‘我’喝，酒液在那杯中冰凉刺骨……然后他病死了，消息传到‘我’耳中的时候，‘我’在穆王的宫中自杀……

　　一整年的时间我时不时地便会重复梦到这个故事中的片段，直到十一岁的时候在叔叔的办公室里看到你，你和‘我’梦中的爱人长的并不一样，但是我一间到你，就知道是你，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从此我的梦越做越完整，越来越清晰流畅，就好像我白天过的是一种生活，而到了夜晚，又是另一个我在经历种种。后来，我从叔叔那里知道你结婚了。我的梦也就戛然而止。直到两天前的晚上我突然从熟睡中惊醒，我看到了我梦中的爱人，穿着黑色的冠服立在我房间的角落。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给叔叔打了电话，他无意中透露了你们挖出了个石匣，石匣的上面有两个大篆字。我瞬间就懂了，前夜‘他’的出现，就是在提醒我，与你见面的时刻到了……“

　　看着沈邦臣听的呆了。小唐有点羞赧地嫣然一笑，说：“真是抱歉，这么离奇的事情，是不是吓到你了？”

　　“哦，不，没有……”沈邦臣喉头动了两下，语音不是很平静的说道，“并不觉得离奇，只是有点意外和吃惊……”

　　冬日温暖的阳光穿透工作间沾着水汽的玻璃窗撒到桌面上，小唐坐在桌旁，一会儿看着安静沉思中的沈邦臣，一会儿看向阳光中跳动的闪亮尘埃。

　　她能感觉到，身边的男人在慢慢地放下戒备，她也能感觉到，他被她刚才的那番话有所触动，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她更相信自己对他的感情。

　　她会等待，就好像梦中的常满，在幽寂的天子宫中日日满怀希冀地等待鲁伯将她接回一般。只是常满要等的人远在天际，而她要等的人近在咫尺。

　　她一定会成功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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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蔓已经三年没有见过沈邦臣。自从三年前，他们大学考古系因为发现传说中的“夜光杯“而轰动全国之后，她的前夫就似乎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曾经给他打过无数的电话，想要得到夜光杯的独家电视采访权，但他始终没有接，最后甚至连电话号码都换掉。她带齐采访设备直接杀上门去，却被他的助手，一个红衣服的年轻姑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骂了出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在离婚的时候那么轻易就放过他实在是个错误。

　　或者，和他离婚，本来就是她到目前为止犯下的最大错误。

　　尤其是在知道他又结婚之后，她更加觉得委屈和后悔。事业上，在这三年间，她终于看到了作为一个女人，能力似乎所能存在的边缘，而在生活上，自从踏出民政办公室的大门，她就没有停止过一段又一段感情的颠沛流离。

　　她几乎从不曾承认自己犯过的错误，也从不曾允许自己向往事回顾。她只愿不停地向前、向前、向前。

　　直到现在，在市中心的偶遇，他拥着他新婚的妻子，温吞的笑容中那满满的幸福，刺痛她的眼的同时，也刺痛她的心。

　　她依然如往常般潇洒般挥手离开。

　　对幸福的嫉妒却狠狠地啃噬她的心灵。

　　她忽然想到在某张报纸上，偶然看见过沈邦臣写过的一篇随笔，也许那是他唯一篇不是研究论文题材的文章，但是内容却仍然与考古有关。而他描述的，却是和“夜光杯“有关的一个爱情传说。

　　她依然记得文章开头第一句话——“‘夜光杯’，或叫‘夜光常满杯’，世人读东方朔《十洲记》，咸以为‘常满’乃指酒液不斟自满，却不知‘常满’是人名，又或指‘常感满足’……”

　　苏蔓旋即想到自己，便时时刻刻的活在“不满足”中，不停地却追，不停地去求，却似乎怎么也填不满，心中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