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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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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不到力量。
身后的大批追兵脚步渐响,带着要剁碎敌人的气势行军;天色已全然陷入深蓝,可她仍旧什么也感觉不到。手臂不会伸长,嘴巴不能喷火,地上污水滩里也没印出奇怪动物的身姿;刚才的岔路她选了其中错的那条,死亡看上去则比尤斯塔斯的船更近。
即使是错的路线现在也被挡住了。她认得这所房子,四周还残留那股死尸的味道,溶进空气里像吃牛排撒盐那么自然。虚掩的木门,地板缝隙里储藏的血滴,杂乱的房间与已然腐坏的木制家具。浓烈的臭气也许不止源于几天前的那场凶杀,它一直好好地酝酿着,从七年前那女孩推开房门就已然开始。
她试图学着她当年的样子,面带惊愕地一步步晃动着绕完客厅和厨房,假想中她踩到了什么东西——尖叫一声猛地跳开,在她认出那是什么之后——她哭起来,悲伤和害怕的成分各占一些。接下来呢?她见到剩余的部分吗?还是外头的人听见了动静赶来?又或者……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动,她呆立在门口,闻到血腥,于是放声尖叫,从始至终她什么都没看见。
很快有人踩上了同一块木板,对方的脚步声很轻,但还是发出了细碎的声响,伴随按耐不住的讥笑,迫使她从想象的回忆中走出——
梅菲斯特.雷亚回过头去,在看到来人手上的飞镖时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脸。
“嗨,妞儿。”他的声音比想象中粗很多。瘦高的身子裹在不合衬的西装里,右手停不下来地转着飞镖。雷亚不再挡着眼睛,死盯着他的脸看。他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像问酒保要一杯威士忌:
“大家伙向你问好,祝你一路顺风。”
飞镖直冲着她的眼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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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划开了火柴,雪茄的烟雾向上升腾,在天花板处没有反弹而是慢慢散开,降落到酒吧拆了补补了又被拆的墙角,降落到奈比洛争斗不休的每一分钟。
“我每次杀人前都要自报家门‘大家伙来送你上路了’诸如此类的。这样死人不会不明不白,活人也不用瞎猜八猜。我估计你也这么想,你在我的镇子里大脑特闹,不就是为了告诉他们这点吗?”瓦莱恩吸了没两口,拿下嘴上的雪茄,在他面前晃晃:“好这口吗?”
“这种老头子提神的玩意儿我抽他干吗。”年轻的船长被刚才那句话弄得有些不爽,回答里火气很大。对方倒也不介意,兀自掐灭了扔进吧台上的烟灰缸。
“二十多年前我脾气跟你差不多冲……操,听听我说的话!真像个老头子似的。言归正传,我差点走了你现在这条路,海贼,那时候那个叫罗杰的还没死,只是个名气响点的坏蛋罢了;人们出海不是为了他的宝藏,而是各种各样的,有人捕鱼,有人淘金,我?我就是想试试,看大海合不合我的胃口。”他眯着眼,眼睛周围密布的细小纹路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由于是坐着,原本魁梧的身躯此刻也有些向内缩,好像是一个巨人,正努力减缓他的沉重对这世界造成的负担。
“它不合你的胃口?”
“它他妈的恶心透了。”
“……你晕船啊?”尤斯塔斯基德很认真地讲,地头蛇作势要一拳打来,被酒杯挡住,他索性拿了杯子重重地碰了一记,重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有娘们才晕船。让我恶心的只是大海,不关海上的人什么事,只是它本身。还有海贼王,那个称呼,他活着的时候只是个爽快的恶棍,赏金高,没什么外号;等他成了一堆没有头的烂肉,他们却开始叫他海贼王了……哦,我这样说你生气吗?你们这一代不都向往着成为那个称呼吗?反正我觉得恶心透顶,就退回来了,在船上,踩不到货真价实的地面,我就没有真实感,我就得做点什么事情……”
“结果你爱上了杀人。”他意味深长地盯着船长好一会儿,长吁出一口气。
“没错,杀人。这是我从小到大的特长,我那个混蛋老爸教我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混得好的人,都是靠特长生存的。杀人没什么,我每次都能找到个不共戴天的理由,‘这家伙长得太丑’‘这个人是素食主义者’;足以心安理得地手起刀落,咔嚓。但到了该死的海上,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来不及找理由,最后变得再也没有理由。”他顿了顿,摊开手掌看那上头一道蜿蜒的疤,回忆他短暂的航海岁月。
偶尔他还是会陷入这种回忆,想象自己在甲板上随着海浪颠簸;他的船不大,船员寥寥无几,隔三差五还要损失;他双手扶住船沿,在深夜里凝视大海,比天空更暗,比人心叵测,没过多久他断定自己很恨它,而且长此以往,总会死在它手里;于是他果断地掉头回了自己的家乡——你猜怎么,他真的就是奈比洛人!打从祖父那辈就扎根在这片残忍的土地。
“我以为你是外头来的。”尤斯塔斯埋怨了一句,走神想到那个传错误信息给他的人。
“他们都这么以为,不能怪他们;我出去的时候18岁,回来是三年后,对别的地方来说,三年没什么;在奈比洛,够你改朝换代二十次了。何况我猜想,海上那段时间改变了我不少面貌……你出海多久了?”
一年多了。
他在一样的年纪登上自己的甲板。那天妖风大作,海浪掀起来几乎能吞噬人群。维图在码头一面开枪一面追,为此他甫一出海就搞坏了小半边船,跟着他的都是谢菲尔德的心头大患,那帮人中有几个压根不搭理什么海贼王什么宝藏,只想借此逃往更大的犯罪天堂……可尤斯塔斯基德一点儿也不担心,他站在船头,也不理被风浪打湿垂下的额发,笑得比他人生十八年里任何一个时刻都开心。很快大海会被驯服;很快他会有更大的船和真正够格的伙伴;很快,不止南海,整条伟大航路都会响彻他的恶名!!
当然还有one piece,相形之下王的名号反而没那么重要。
基德察觉自己喝得有些过头了,他自大地宣称自己将如何如何征服那条航路,狂妄地对着‘敌人’下通牒要夺取他所有的武器(瓦莱恩只是大笑,也不反驳他);又从头讲起one piece一定存在的道理;可话锋一转,他开始讲起了大海。
“很久以前,久得我他妈都记不得那人长什么样,从哪儿来的;老子连那年自己多大都记不清了……她说大海不会拒绝任何人,它太大了,承受得起所有人的梦想,它从不让任何人失望。我出海一年多了,不够久,不过已经久得够证明她是错的!”
他说完,陷入短暂的沉默。
“你找到那个人了?”
没有回答。
“说起来,你船上带了个女的,”瓦莱恩把两人的杯子又满上,“女海贼不常见,更何况她看着一点也不像海贼。你女人?”
还是没有回答。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从梦里惊醒,猛地摇头,笑意却浮现出来。
“不,她不是海贼,跟我也没关系;我以为她是那家伙,看来也没什么可能了……但她有用。”结尾的字眼他用了重音;
“没错……她会很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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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梅菲斯特.雷亚双手高举着木制的窗户框架,头还顶着纹丝不动的窗,一时间不知该回头还是干脆咬咬牙撞破玻璃算了。在身后笑声里她很镇定地挪开头,手扔牢牢抓着木框——他妈的谁造的房子啊?!窗户扒不开就算了!光扒拉下个框架作死啊!!
她发愣的当口飞镖男从背后勒住她的脖子往地上拖,雷亚顺手往后一砸,对方中了招,木刺也深深勾进她的手里,两人差不多同时惨叫,男人反应更快些,用膝盖顶住她压在地上,刀尖危险地悬在喉咙。
她还是感觉不到任何力量。
雷亚应该更集中点精神,但她要很拼命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栋房子,她认得曾住在这里的人;和曾死在这里的人;更棒的是,她还认得现在威胁她安全的人。
要是他再爽快一点,梅菲斯特就是死在这栋屋子里的第四个人了。
她又盯住他的脸,那张脸上五官略微歪斜,总叫人觉得哪里不对劲,整体却还是很普通,你走在街上见了,顶多投掷怪异的一眼,再不会注意。他大概就是仗着这点优势,才活到今天的。噢——她早该想到,那天在酒吧里他就隐身得很成功,没人注意他跑回去通报了自己的头儿,连他用的武器都阴险而隐蔽。是的,他总是很确信自己不会被人察觉。
然后,他听见这个将死的外来人说——
“这屋子你难道不觉得眼熟吗?艾弗里先生?”
这明知自己要用极不堪的方式迎来旅途终结的外来海贼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双手抠住地面的缝隙,用力得像要从里头挖出陈年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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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久,故事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关键词都差不多。基德没算自己喝了多少,在不甚清醒的酒意里他认定地头蛇是最奇怪的敌人。按理说即将对决的人们不该相互认识,说的越多下手就越会受影响;可他们就坐在空无一人的酒吧里一杯接一杯,昏黄灯光和被翻起的椅子间逐渐浮现往日故事中的死者,大多数是他们战胜的,一些他们遗忘的,还有极少数是他们辜负的。
“你喝酒很凶,年纪轻轻地这么急干什么?”瓦莱恩说完,为了证明自己才应该急似的猛灌了又一杯。
“说得像你以前喝茶一样!”
“不抽烟?那抽过更厉害的玩意儿吗?”他比划了下,不用多解释也知道在说什么。
“懦夫才沾那东西!!”
“女人呢?”
船长轻微地迟疑了一下:“有过,太麻烦,哪种下场都麻烦。现在想通了,不缺就行。”
“真是个混小子!”对方一拳捶上来,“不过我也同意……那除了那什么狗屁宝藏,哦对不起我就是忍不住埋汰它……也除了什么找神秘人物,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这话说的,认定了宝藏还不够出海的理由似的。
“杀人。”
“杀人。”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来,旋即相识大笑。与其说是友谊,更接近临时达成的停战协议。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答案的确很合适;不正确,但合适得一塌糊涂。是的,尤斯塔斯爽快地承认,那是世间少数让他血脉喷张的事;美酒和黄金,悬赏攀升和欲望的满足,这些加起来也刚刚够得上痛快地抹几次别人的脖子。
他很小的年纪就尝过了这种滋味,太早,对象也太错误;可什么都抹杀不了他割断那人喉咙时轻而易举的满足感,刀很钝,使起来却像在切温暖的奶油。他一路在这条错的极乐园里横冲直撞——也有原则。
“你杀人要理由,我担罪名也要。是我杀的我就认,让他们化成厉鬼半夜来找好了——正好再杀一次;可我没做过的,谁敢让我背,老子就让谁一道下地狱去!”说话间眼神又凌厉起来,镇子此刻已彻底寂静,原来奔跑的人群不知是累了还是散了,悄无声息地飘回奈比洛的角落,钻进肮脏的尘土。
“我曾经很喜欢奈比洛。”他没去看基德怀疑的眼神,兀自说:“是的,它和它的人民都凶残狡诈,但我可以比它凶险十辈哩。这里的人互相陷害、偷盗、残杀,可他们都找理由。太贫穷;太富贵;野心,或者叫梦想……每个人做坏事都有个配得上的坏理由。直到那件事发生……他们比他妈的原罪还要坏!!”
他突然的爆发让一个酒杯摔碎在地板上,深深陷进柔软的缝隙,掉回不堪回首的旧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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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艾弗里。七年前的一天,你和另外三人一同进入了这间房屋。后面发生的事你比我更清楚。我猜你大概是换了个名字,安分守己个几年又继续出来替地头蛇做事。”雷亚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那里头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和不安。
“看来真的是你了。”他说,刀尖轻轻割过她的面颊,刺痛来得缓慢,而后逐渐加剧。“我开始还不相信是你们。真的,谁还记得那件事情呢?我们没有被逮住,之后也都活得好好的……直到你们来了,大家伙说的话我不全信,镇民又全是蠢货,我以为你们只是个替罪羊……没想到还真的是你,你和死掉的那两人有什么关系?女儿?太老;情人?又太年轻……”艾弗里唠唠叨叨地念着,眼神里的困惑比刚才的所有感情都要真实。
雷亚没说话,被划开的伤口流出血来,沾满了半边,她突然咧嘴一笑,原本正常的脸因此显得邪气横飞。艾弗里愣神的片刻,被头顶伸出的一只铁锅重重砸晕。
“操!这他娘的什么情况?!小丫头你还活着吗?!”久未露面的船医一手还提着锅子,惊魂未定地踢开艾弗里的身体,一脚踹上她的肚子。
“本来活着的……托您的福,这下子命不久矣。”
“说什么瞎话呢!诶你别碰脸!待会儿我来弄,免得破相;等我先干掉这兔崽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不明针管,就要往艾弗里身上戳——
“等等等等!刀下留贱人!!!”
雷亚扑上前阻止船医下毒手,“再留他几天给我钓鱼!……钓凶手。”
她七嘴八舌地向船医解释了一通,在老头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里好不容易说完,拖着他就要往外走。“啊,再等等。”走到门口时她又返回去,抬高了腿狠狠往昏迷的飞镖手身上猛踹——
“让你再扎我手!!让你再破我相!!让你再扔他妈的飞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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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过一个妹妹。”瓦莱恩说着,小心地用脚踢开那堆玻璃渣子,全然忘了刚才说的话,又从头起了调。“我们一家都是十足的奈比洛种,只有我妹妹,像个可爱的不和谐音符。她不杀人,她连鸡都不想宰,‘吃了母鸡的话,鸡蛋不就等不到长大了吗’……”他捏着嗓子模仿孩童的稚声,效果很滑稽,听见了却不会笑。
“我妹妹是个好人,一个笨蛋和圣人。连我爸那样的混蛋都舍不得打她,为什么要打呢?有比她大五六岁的我当沙包就够了嘛……何况她那么好,好得我们齐心协力不让其他人发现她太不像奈比洛人了……然后我出海,这个傻瓜竟然不肯离开这所地狱,‘总得有人留下来’关她什么事呢?!我说了无数遍了,她可以轻松地一走了之,我会送她到别的岛去,也许帮她找个工作,要么找个正经人家;她就是不肯。这傻女孩!如果她跟我去了海上,如果她长大了,也许就会长成跟我一样坏的奈比洛人……可我走的那天就猜到我回来会见到什么了。”
“什么?”
“见到除了她以外的一切。我出海半年后她就死了,操|他妈的病!他们请了个医生,那混蛋根本不会治病!只让她死得更痛苦。我妹妹死的时候才十三岁,她永远等不到长大了。”
基德没说话,放任对方在长得可怕的沉默里一杯杯地喝光。再喝完一杯,他想他就要忍不住开口了。好在瓦莱恩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喝完,冲着空气大吼了一声:
“操|他妈的上帝!”
半晌后他收拾起桌上狼藉的酒瓶和杯子,站定在唯一的客人面前。
“你小子不错,真的,我很少跟人说那么不该说的话。新人,我很抱歉奈比洛给你添了这么多堵,好好干下去,你小子能成个什么名,我是说恶名……但是有些事情我也必须要做,妈的,我实在恨这镇子。”
基德想说他也很少跟人讲一晚上的故事,张嘴倒问出个不相干的问题:“那你为什么不走?”
人称屠夫的地头蛇愣了片刻,思忖了会儿摇摇头。
“说来真是尴尬——我还年轻得足够恨这个地方,却也老得适应不了任何新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