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年华》子珮

2、游园惊梦，物是人非

　　一年前。京师嫣红楼。

　　花灯灿天，暗香浮动。
　　厢房中，一个身形瘦弱的画师被三个烟花女子围住。“他”满身文弱气质，手中还握着毛笔，桌上放着几幅新画的水墨美人图，墨迹还没全干。

　　“康莲公子，你把奴家画得真好看。”“那必然，康公子是宫里的画师，官拜七品，妃子娘娘也要向他求画的。”“不行，康莲公子，你也给云香我画一幅。”满身脂粉气息的青楼女子让康莲有点招架不住，只能答道：“唉，好好好……下次、下次。”

　　那云香还是不肯放过这个文弱画师，探着身子紧挨着康莲。康莲感觉到她前面的丰腴正紧紧地贴着自己肩上，下巴被玉手勾起。
　　“久闻康公子长得比嫣红楼的姑娘们还要美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康莲只好傻傻地笑了：“好姐姐，你就别捉弄我了。康某人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和姐姐们比美呢？”
　　“嘻，大男人。”云香笑得妖媚，“今晚，云香是否有这个荣幸伺候康公子这个‘大男人’呢？”那双玉手不自觉地伸进康莲的衣襟中……

　　“哎呀！”康莲故意把手一伸，手上的毛笔在云香的脸上留下了墨痕。
　　“你！”云香连忙松了手，拿了丝巾要拭去脸上的墨迹。另外两个青楼女子哈哈大笑：“云香自找没趣了，康公子痴情，向来只翻云萝的牌子。哈哈。”
　　“好姐姐，别生气，别生气。”康莲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心里幸灾乐祸得很。

　　“康莲公子，云萝今晚被一个大官留下了。真不好意思啊。要不，找别的姑娘？”老鸨这么说着。
　　康莲摇摇头，只好告辞，收拾了一桌面的文房四宝，走出了嫣红楼的门口。

　　她并不知道，二楼的栏杆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的背影，犹如猎人看着猎物一般。直至她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夜色中。

　　“锦屏？哦，不对。你现在竟然改名做‘云萝’了。”他低声笑着，甚是讽刺的意味。“相比起来，也不奇怪。你家小姐还变成了男儿身呢。”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盯着厢房内那浓妆艳抹的女子。
　　在桌旁斟着酒的云萝手上一抖，不禁把酒洒在了桌面上。她故作镇定地拿出手帕来拭擦桌面，却掩饰不住颤抖的手：“莫将军开玩笑了，云萝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

　　*
　　清晨。仁智殿。

　　仁智殿位于深宫之中，是宫廷画师的供职之处。
　　以锦缎檀木裱装好的墨宝挂满了东边的墙：泼墨挥洒的山水画，栩栩如生的仕女图，还有刻画着盛世繁华的民间采风画。室内焚着樟木，用来驱除蛀纸的虫，而满堂的墨香亦甚是撩人。新购进的宣纸堆积在案几旁边。宫人正忙碌地将其裁剪着，随后轻轻卷起，以缎带束好，分类置放梨木雕花书架上。

　　“康莲弟，还在睡呢？总管大人快要来了。”康莲伏在铺着宣纸的案几上，睡得正香，几只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脸庞。“嗯？”她醒过来，擦了擦嘴巴的口水，又急急忙忙用衣袖压着宣纸上的水印，想把水印弄干。周围的人看着她的惺忪睡态，不由得笑了起来。正是她那一群同为宫廷画师的同僚。

　　“康弟也太勤奋了些。睡着了还惦记着作画。”一个中年人笑着，在康莲旁边的案几上坐下，开始提笔。
　　“哪是哪是……我是作着画不小心睡着了。”康莲尴尬地说。
　　一个身形比较肥胖的画师接话：“康弟最近工作还不少吧，许多妃子娘娘指名要康弟替她们作画像呐。艳福不浅啊，哈哈。”
　　康莲笑道：“王兄你别开玩笑了。”

　　康莲在后宫中甚有名气。她不仅能把美人画得眉目有情，笔触细致，而且描绘泼墨山水画也能释放自如，豪气冲天，不过，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是后宫里出了名的“美男子”。

　　“康弟尚未娶妻吧？”那个胖画师问道，捏起了糖果盘里面的一棵蜜枣放进嘴里。
　　康莲摇摇头，笑得憨厚。
　　“实不相瞒，舍妹待字闺中，一直倾慕康弟的才华。我一直想跟康莲弟你攀这一门亲事……不知，康弟是否赏脸认我这个舅爷？”那胖画师问道。
　　“这、这……”康莲开始还在支支吾吾，很快地就找到了一个好借口：“哎哟，我还是不太想这么早成亲的。男儿要立一番事业再成家嘛！”
　　“可是康莲弟你今年都二十有二了！还孤家寡人的。莫非……嘿嘿，你对女人没兴趣？”胖画师指着她嬉笑起来。
　　康莲一头冷汗。

　　那个正在作画的中年画师忍不住插话：“得了得了，王胖子你省着些吧，就你那舍妹……我见过，啧啧，比你还胖呢！”
　　“去你的，盛唐遗风你不懂欣赏！”王胖子画师用枣核砸向了中年画师。
　　两人在案几间嬉闹着，康莲摇摇头继续低头作画。
　　不过，王画师和中年画师都心想着：看来外界的传闻可能不假，康莲这人有龙阳之好啊。不过康莲一向看上去皮肤白净，说话又阴声细气的，也有另一个版本传言说“他”其实是进宫来当太监的……却在宫廷画师的考试中被看上了，才到了仁智殿来。

　　“嘿！别闹了，身为皇上御封的宫廷画师，你们就应该保持一下温润之风嘛，在仁智殿这样嘻嘻闹闹成什么体统。看看康莲，人家在案几上一坐，那就是‘儒墨之风溢满堂’。”说这话的人是刚走进仁智殿的孙公公，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宦臣。嬉闹的两人马上住了手，规规矩矩地行礼。
　　康莲也停了笔墨，起身作揖。
　　那孙公公捏着兰花指，笑容满脸地对她说：“康莲，皇上宣你呢。”

　　*
　　康莲进宫担任画师以来，也被皇上召见过几次。无非就是叫她来在墨宝上题字，或者安排她给他的爱妃作画之类的事情。在她的印象中，当今圣上是个惜墨的五十多岁的男子，是一个温和的明君。
　　所以她每次被召见时也并不是很紧张。

　　康莲跟着孙公公在红色高墙下急急走过，穿过殿宇回廊。正是姹紫嫣红开遍的时候，康莲不禁哼起了江南小调，慢下脚步来欣赏御花园的满园春-色，好几次被孙公公催她跟上。

　　穿过御花园，来到一处荷塘，夏初嫩荷初露，粉而不艳，最是生机逸然之时。走在百转千回的石桥上，康莲不由得把手伸出桥外拨动那承载着晶莹露水的碧绿荷叶。露水被摇动，洒出，冰凉的水珠溅到了康莲的衣袖上，她笑着，仍是一边走一边扰乱着一池的平静。一片碧绿在她的手下摇摇摆摆。
　　孙公公回头看她，也只能摇头叹道：“小孩心智。”

　　康莲把沾了露水的手在衣服上拭着，急急跟上孙公公的步伐。

　　清风徐来，摇曳了一池的碧蓬幼荷。荷影闪动间，康莲看见回桥的一处有一个墨绿色的身影，束起的黑发在清风中随一池玉色飘荡。虽然只是背影，却给人一种凌厉的气息，仿佛把荷花池清雅淡逸之气杀去了一片。而孙公公正引着她向那个方向走去。康莲不禁想：“那伟岸的身影究竟是何人呢？”

　　当他们越走越近，当那个背影渐渐转身，康莲不禁觉得呼吸有些不顺……
　　虽然眼神变得严肃锐利，虽然身高增长了许多，虽然已不是六年前的翩翩少年，但那人的眉目却是康莲此生都不能忘记的风景。她从来就不会认错人。

　　已是时隔六年。
　　自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之后，再没有相见过。当年，康莲一家逃难到京师，父亲只说，不可再提过去。她问娘亲，娘亲只说，是康家亏欠了莫家。
　　六年来她都没有再去寻他的消息。后来，听说当年莫家的文字狱已经平反，只是莫家的人已经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没有莫冉华的消息。

　　莫冉华。还以为此生不会再相见了。
　　为何在这样的初夏重逢？千愁万绪涌上心头，年少时的种种，恍如梦境一般在眼前一闪而过。
　　可是娘亲说，莫康两家已成世仇，以后见到莫家的人，要躲开……

　　只是脚步不听使唤，康莲已经跟在孙公公后面一步步走近那个墨绿色的身影。

　　他也看见了她。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分明是认出了她。
　　莫冉华没有像康莲那般惊愕，仿佛早已预料到今日的遇见。只是，那眼神中闪过的恨意被康莲捕捉到了。她愕然地停住了脚步，不由得赶紧低下了头。

　　孙公公走上前去，鞠躬行礼，一脸笑意：“莫将军久等了。奉天殿在这边，有请。”也没有回头看身后那康莲发青的脸色，只在前面引路。

　　莫将军？前些日子确实传闻说有位常驻北疆的莫将军回来京师复命。京师还为此轰动了一下，据说这位将军不仅战绩赫赫，而且仅有二十四岁，正是风华之时。但是，更加让京师女子趋之若鹜的是：传闻中这位莫将军还长得甚为俊逸……

　　她怎么想到这位莫将军，就是那位夜夜入她梦中的莫冉华。只是，已经不是那个少年了……这些年他又遇到了什么？

　　康莲只能跟在莫冉华身后走着，只能低头盯着他的脚跟，越走越慢。他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也没有相认的意思，冷漠的气息让她喘不过气来。
　　太多太多的疑惑，太多太多的顾虑……还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康莲越想越心慌，不知不觉就到了大殿。跨过奉天殿的门槛时，她差点撞在他的后背上。
　　当初的少年还没有这样广阔的后背呢……

　　“禀皇上，莫将军与康画师带到。”孙公公说道。
　　康莲一路上已经是头脑空白，呆呆地随着孙公公跪下行了礼。她不敢抬起头看莫冉华，只能听到皇上和莫冉华在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她的心脏一下一下随着莫冉华的声音剧烈跳动，却完全听不进对话内容。

　　半刻之后，孙公公把她和莫将军带出了奉天殿：“康莲，瞧瞧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样子。哎，那北疆的地势图你要好好画啊，那是我朝军事的分布图，不得外泄的。你这就随莫将军回他府上，按莫将军的吩咐好好作图吧。”

　　“什、什么？”康莲吓得一时清醒过来，她看了看旁边的莫冉华，他却依然是一脸的冷淡。莫冉华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扬袖而去。
　　孙公公说：“莫将军几天前才从北疆回来，该是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吧。”
　　康莲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向宫门远去。

　　时隔六年的再次相逢，他竟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之后，她在仁智殿混乱地收拾了一堆文房四宝，就被孙公公塞进了马车，出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