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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毒酒一壶,为君尽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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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
夜宴,觥筹交错,丝竹乱耳。
一抹素色的身影推门而入。她伫立在门口,看着满座的宾客,不住地喘着气。
莫冉华手上一震,杯中的酒洒出了些许。
是她?
不是说再不相纠缠吗?不是说相见形同陌路人吗?她为何在此出现……
依旧是身穿男装,青色的长衫,一丝的花纹也没有。不过比起一个月前,那清秀的脸瘦削了许多。康莲本以为自己已经淡然,但是看见主座上那人的眉目时,不禁泛起思绪。她刻意躲开他的目光。
扫视周围,在场有些官员正警惕地看着她。康莲认出,那是潞王一党的官员。
“康画师,你怎么来了?”在座的一个文官也认识康莲这个七品宫廷画师。“原来莫将军也与康莲弟有交?”
莫冉华一笑,放下手中酒杯。回答道:“的确。我与康莲弟私交甚笃,今日相请不如偶遇,来人赐座,请康莲入席,与我等同乐。”
他倒是想看看,他的莲儿今日意欲何为。
下人迅速搬来桌椅,就在主座位莫将军的身边设了一席位。那位置极好。该是仅次于将军的地位,才能坐在主位旁边。他原本很想告诉康莲,这个位置会一直一直为她留着。此时,他却只能凝重地看着康莲那黯然的脸。
她,还是恨他吗?
在座的官员却议论纷纷,看来莫将军与康莲的断袖之闻又真了半分。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康莲本来就是女儿身。
康莲迟疑地走向莫冉华,在他面前停驻了一下,可是看着他那灼热的眼神,康莲欲言又止。莫冉华或许只觉得,她闯进宴会的这种行为十分可笑,还是以为她是来挽回什么的。
全然不知危险在靠近。
康莲无奈,只好绕过长桌,准备坐下后再看时机说话。
她有些后悔今晚的贸然闯入。刚坐下不久,旁边那道目光已经让她很不舒服。她辨不出莫冉华对她是爱还是恨。正如她也分不出自己对莫冉华的爱恨一样……却又不能对他置之不理。
呵,真悲哀。康莲不禁低头苦笑了一声。他看此,微微了皱起了眉头。
“素闻康莲公子仪表堂堂,有‘雅若青莲’之赞,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一个五品官员起身道,看起来有些醉意:“外界盛传,康公子不但妙笔生花,画得一手好画,而且在戏曲方面也极有造诣。未知康公子能否赠庆一曲,让大家悦耳一下?”
那个认识康莲的官员也说道:“康画师,就唱一曲吧。你不是很善于唱《游园惊梦》里‘良辰美景奈何天’的那一段吗?就让大家一睹你的风华吧。”席间的众人纷纷起哄。
康莲也正想摆脱莫冉华身边的诡异气氛。于是起身,向大堂的宾客鞠了一个躬,挤出笑容说道:“诸位太抬举。那小弟就在此献丑了。只不过,那《游园惊梦》有些悲凉,今日大家兴致颇好,在下就唱一段《贵妃醉酒》罢……”后来她才发觉,在这种心境下,《贵妃醉酒》的唱词也没有欢快多少。
那纤瘦的身形步下台阶。莲步款款,柳腰摆动。晚风吹起她的衣袂,显得衣袍有些宽大。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声线犹如夜莺,婉转娇啼。
席间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有人开玩笑般地说道:康莲公子真是个比任何女子都还要漂亮的男儿。
莫冉华定眼看着她在眼前舞着衣袖,神色极不自然。他恨不得冲上前去叫她停住。这个女人实在太大胆了,若是暴露了身份,那便是欺君杀头之罪……她不知道吗?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可是他一直用来威胁她的东西。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她双袖一扬,回眸望向莫冉华。那眼神含着泪、含着无奈、却还有一丝牵挂、一丝柔情在里头。
看得他心头一震。
此时,宴会厅的门再次被打开。
一个宦官模样的人带着随从,捧酒而进,说:“潞王今晚因事不能赴约,特赐美酒一壶与将军!请将军笑纳。”
全场即刻鸦雀无声。众人皆知,这酒里且不说是否另有乾坤,可却是喝也不行,不喝也不行……
莫将军若是喝了这酒,那即是表示与潞王结盟,与当今圣上作对;若是不喝,眼看潞王的势力已经可以倾覆朝野,他日一朝乱起,也必定追究莫将军此番的不识时务。
康莲清楚知道,那酒里面掺的是鹤顶红。
宦官捧着酒壶经过她身边时,她一个转身,纤细的手掐着兰花指,拿起来托盘上的那壶酒。“哎!”那个公公被吓了一跳,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康莲。
康莲却举起酒壶,转身舞动着。旋转时,那酒溢出了一些……
她身上的青色衣袍被旋起,插在发冠上的玉簪也松脱落地,青丝飘逸。
散落的长发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个女子,或者说,更像是个落在了凡间的仙女……
在场的宴客纷纷拍手惊呼,忘了带酒闯进宴席的宦官,也忘了刚刚的危机苗头。
她转而停下,驻足在大厅中央,看着手中捧的酒壶,又抬头看着莫冉华。千言万语尽在眉目间。
曾经多么爱恋过的一个人。可是如今……
也好,就这样做个了断吧。她的眼光又落回手中的酒壶上。
不忍再看着那个人的眉目,她含泪低头唱道: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唱罢,举酒而尽饮。
那酒是潞王命人送来的,竟然被她这样子喝尽了。大家屏住了呼吸。
安静中,席间有人低语:“咦?这‘贵妃’应该还没有唱到喝酒那一段曲呢……”
那掺着鹤顶红的酒割喉而过,壶中已经不剩一滴。
康莲把酒壶摔在地上,抬头看着莫冉华,已是泪眼蒙蒙。
“康莲!”莫冉华才发觉事情不对劲,失去了以往的沉着,从席上站了起来。
康莲已经开始感觉到五脏六腑在疼痛,血腥味涌上了喉咙。咳嗽一声,一道血痕从嘴角溢出。她眼前一黑,双脚一软,便倒在了地上。耳中只听见在座官员恐慌的惊叫声、桌椅被撞倒的声音和人群匆匆逃出门外的脚步声。一片混乱……
“康莲!”莫冉华跨过了长桌,三步跃到康莲旁边。他半跪在地上,把她揽入怀中。谁知康莲一被扯动,忍不住满口鲜血,喷了他一身。他一脸的惊恐,已不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将军。他胡乱地摇着她的肩膀。“康莲!睁开眼睛!”
她勉强地睁开双眼,那瞳孔已经有些散开。焦距落不到眼前人的身上。
“莫冉华,这下,我们扯平了。”
这下,他们扯平了?她虚弱如此,却还只记得这些所谓的债?
莫冉华双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
“莲儿……”
*
将军府今晚被闹得人仰马翻。
丫环不断从房里端出一盆盆混着血的污水,或是手忙脚乱地用抹布清理着地上的血迹。那一滴滴的血迹,从宴客厅一直延续到将军的房间中。
莫冉华坐在床边,身上的衣服没有换下,沾满了康莲的血。他默然地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床上那个虚弱的女子,眉头紧皱。
若不是那壶酒洒出来了一些,若不是御医及时赶到。后果……他不敢想象。
“莫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老御医立在莫冉华身后,轻声说道。
“没关系,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莲儿。他怕一个走神,她就会抓住机会从他身边逃离。
“经过针灸催吐,康公子,咳咳……嗯,康、康姑娘体内的大部分毒素已经排出。但是,由于失血过多,五脏六腑中也还有余毒。所以,能不能真正地活下来,还是要看天命……”老御医说得诚恳,并没有隐瞒什么。
莫冉华沉默了许久,只冷冷地说:“今日之事,我不希望有外人知道。”
老御医虽然不知道他所指的事是康莲画师是女儿身的事,还是潞王赐毒酒的事。但多年的官场经验让他明白:这两件事都不能说,都是会惹杀身之祸的事。于是跪下答道:“下官绝不对外说起。”
见那个老御医还是久久地跪着,莫冉华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老御医迟疑了一下,低声说:“呃,这个……原来,康姑娘还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不过,自然是没有保住。”
这句话让莫冉华身躯一震,握着康莲的手不禁使上了些许力气。
*
半夜时分,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他倚在床边,正定眼看着她。浓眉下那双有神的眼睛,仿佛又把她当作了猎物。他眼里有血丝,看见她醒了,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康莲也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久好久。突然腹部一阵疼痛,她皱了下眉头,气若游丝地对他说:“莫冉华,我好累,好累。累得无法爱,也无法恨……不如,我们现在,原谅彼此,也放开彼此,好吗?”
他知道她在道别。跪在床前,尽量贴近她的脸。
“康莲……不要尝试和我作了结。现在我不需要你原谅我,我也不会放开你。莲儿,我现在只想你活着。只想你好起来……”他揽着她,轻轻地伏在她胸前。
她依然空洞地看着床帐顶,竟然轻笑了一声:“我本想啊,违心地说了原谅,就可以不用把你记恨到下一辈子。为什么,不让我走得轻松一些……”
“不行。你若是胆敢死在我面前,我就永生把你的骨灰带在身上,让你无法入土为安,让你无法投胎转世,让你化作游魂野鬼也无法离开我……”他的语气已经尽量轻柔,却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力度让她觉得有些痛。
“莫冉华,我恨你。”她虽说恨,语气中却不带一丝感情。
“要恨我,就活着恨我。”
他沙哑地告诉她:“康莲,我爱你。”
如果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再那样对她。
可是,哪里有如果?
开头的一步错了,便是永远地错了。
恨错难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