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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涯情丝百尺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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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三年
卯时刚至,憶绵麻利的从被窝中爬了起来,推开房门,习惯性的仰头看向满天星斗,蓝丝绒般的深邃总是彰显着华贵,黑漆漆的院落融入寂静的空间之中重重叠叠,院墙轮廓模糊着伫立在夜空下,是那样苍白无力。
憶绵总是用手摸着院墙走上一圈,拿指尖触摸灰色砖石彻夜的寒凉,用指甲划着墙缝之间的凹凸,感受自己确实活在多少楼台烟雨中的锦官城,千年前的入夜就漆黑似墨的战火城池之中。
憶绵走上一圈才驱走了不安,站在院落中央抽出背后的黄杨木剑,剑身如黄玉般莹润,简单古朴,是诸葛亮闲暇时做的。
黄杨木每年长一寸,闰年缩一寸,极是难得。本是黄承彦托人送来给女儿的,谁知黄月英看了恹恹的,只在院中一遍一遍的弹琴,悠悠的琴声如妇人的悲泣,看到礼物头也不回的对下人说:“送给老爷吧,爹明知道我喜欢的是紫檀。”
诸葛亮悄悄拉着憶绵和诸葛乔的袖子轻轻退出院外,低声说:“她今天心情不好。”憶绵走时还回头看向抚琴人的背影,心里嘀咕:“难道才女都这么有个性?”
诸葛亮看着两个孩子迷茫探究的眼神哭笑不得,忙轻咳一声岔开话题:“我用这节木头给你们做个东西吧,想要什么?”
诸葛乔不屑道:“我一男孩子要木头做什么,父亲做给憶绵吧。”又狡黠的笑了:“昨晚上父亲欺负母亲大人了?是不是拉不下脸来赔不是啊?”
憶绵听后也有些想笑,好奇的看向诸葛亮,不知道一向人前伟岸的他私下和老婆吵架到底是什么样子。
诸葛亮拿手敲了一下诸葛乔的脑袋瓜,笑道:“臭小子,你们俩想拿长辈寻开心吗?”说完就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木材,隐去了一闪而过的黯然,总是在这个时节,妻子就会分外的思念那个黄土之下的人,几近于失态,有时猜想:也许这是黄月英和周郎第一次相见的时刻吧。
低头用手摩挲着细腻的木质,慢慢长舒一口气:“憶绵想要什么?先生的木工虽比不上你黄姨,但也拿得出手。”
“木剑,我要木剑。”憶绵一脸向往的神色。诸葛乔嘲笑道:“你真以为你是越女,剑气就能伤人啊。?”
憶绵偏着头拉着诸葛亮的袖袍对诸葛乔说:“不能,但是可以装装嘛。”
憶绵回过神来,呵了一口气一遍遍挽着剑花,腾空出剑时看见东厢房的门被推开,诸葛乔皱眉拖着铁枪走了出来,瞥了自己一眼兀自练起了枪法。一时之间小小的院落猛然热闹了起来。
憶绵吸气俯身刺剑被诸葛乔用枪身挡住,便停下来看向他,两年来自己与他都长高了不少,特别是诸葛乔玩命的和自己比着练功,身体猛长,已与成年人无异。诸葛乔笑问道:“你说他们和好了吗?”
憶绵摇了摇头:“不知道。”
诸葛乔拿枪把捅捅憶绵的肩膀:“你去后院瞧瞧去!”
憶绵翻着白眼:“窗户高我够不着!”
诸葛乔随口接道:“我给你搬砖。”
憶绵推开诸葛乔的铁枪:“你耍我是吧,你的个子往窗口一站看什么看不到,用劳驾大少爷你给我小书童搬砖?”
诸葛乔呸了一声:“亏我夏天那么用心教你游水,刚出师就翻脸不认人了,你没耍我?你的轻功还会在乎那个破窗户?再说了哪有儿子偷看父母的私事的?”
憶绵气得脸色通红:“你看不得,我就看得了?你改口喊他们父母亲定是假的,要你亲爹妈你会这么不尊重吗?”
诸葛乔一听举枪便刺:“要是我亲爹娘早踹门进去了,罢罢罢,好心当做驴肝肺,操这闲心干吗?”
憶绵听后有些难为情:“那我一个姑娘家也不能偷看人家的夫妻之事啊。”
诸葛乔歪着眼睛:“你哪像丫头啊?还没我老家奶娘有女人味嘞,刘阿斗都没你爷们?恨不得天天屁股后头跟着你‘绵妹妹,妹妹’我看还不如改口让他叫你憶绵兄,你叫他阿斗妹算了。”
憶绵一跺脚:“他是主子,你让先生听见又该吵你了。”
“谁家的主子?就不稀罕他,要想骑到我头上等他登上皇位再说吧。”最后语气中竟有着丝丝酸意。
憶绵坐在石阶上用衣服擦拭着剑身,赌气不理诸葛乔。
“擦吧,擦吧,那是你的心肝宝贝,每天早上用完就挂房里,过两年嫁给刘阿斗时就用这给你当嫁妆,省我们诸葛家的钱了。”憶绵抬头看向诸葛乔,青着脸问:“谁说我要嫁给阿斗哥了?你胡说!”
诸葛乔被憶绵的狠样吓得一怔,这两年怎么欺负她都没见憶绵再哭过,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生气,天际隐隐泛着白光,鸡鸣声响起,诸葛乔嘟囔道:“懒得和你贫嘴,我要去军营出操了。”说完还不忘挖苦道:“现在士兵都是赤膊练兵,你想去也去不成了吧?”
憶绵抱着剑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天已大白,憶绵在井旁就着盐花漱了口,也懒得吃早饭,就走进书房。阳光从窗棂缝中穿透,一道道射进房中,迎着光线看去密密的灰尘颗粒被照得如笼起的大雾。憶绵把手伸在光线底下,无聊的抓着灰尘,握紧拳头再松开,手中依旧是空空如许。
生命就如这光照下的浮沉,千篇一律,抓的越紧就越是匆匆而逝。憶绵咯咯一笑,忽然觉得自己越长越倒退,竟然一大早跟诸葛乔这么个屁娃子较真,长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扭头看见诸葛亮的羽扇放置在了桌案上,便顺手拿起细细把玩。
黑色的毛羽根根硬朗,乌油油的泛着光泽,羽毛细密紧凑,楠木的扇柄被主人的大手握的似浸了油般,轻轻的用指肚摩挲着每一根细微的毛羽,曾经自己也拥有这样的一把扇子。好像已隔得很远了,破碎的片段却还清清楚楚的残留在脑中。现代的自己和男友去武侯祠时里面有商人在卖,虽然做工粗糙但还是当做宝贝一样买了下来,坐火车时紧紧地护在怀中。不一定都是因为买了诸葛亮的随身之物,最主要的是里面有那个男孩的宠爱,那时的爱就似景区里的卧龙潭,在夏日的阳光下灿灿发光,一抹碧水就像他那是脸上挂着的宠溺的笑容,深到了心底,祠堂外高耸的树木遮阴的华盖,就如那时真诚的包容。包容,有爱就有包容,无爱就弃之如旧衣,憶绵双手捧着扇子自嘲的笑了笑,硬生生把转在眼中的泪水又逼了回去。
最是无情帝王家,连一个市区小民对感情都能狠得如此决绝,何况那高高的宫墙里的未来皇帝刘禅,嫁了他就等于睁着眼睛又一次走进坟墓,死一回就够了,难道还生生世世痛苦在这无情的噬心之中?
想回去的,想回去再看看爸妈,吃一顿最平常的青椒炒蛋,亲一亲妈妈的脸,抱着她闻闻她身上的味道,夏天和爸爸去超市抢购特价西瓜,看着他把一袋西瓜背在身后硬是不让自己分担一丝重量。想娘在寒风中用单衣裹着自己哼唱的乡间童谣,泪儿泪儿的轻唤自己的乳名。血脉相连的都是挚亲,除非生命走到尽头,只要活着就谁都不放弃,真正的爱是不需要誓言的,兜兜转转了两生才幡然醒悟……
憶绵用手戳着扇柄轻声说:“先生,先生。”漫长的岁月也熬了十来年了,凭着历史的认知才放心的去信任鞠躬尽瘁一身洁白的孔明先生,犹如动荡的波涛中紧紧抓住的稻草,呼呼地扇着扇风自语:“我在你瓷像前哭就哭吗,干嘛把我卷进莫名的时光概念里,你要负责,负责!”
正自语着房门忽的被推开,门房的小厮六子蹭一下就蹦了进来,憶绵指着他的脚急道:“鞋,你怎么不脱鞋就进来了,出去,出去。”
六子咧了咧嘴又忙退了出去,站在门口说:“晓得哒,老爷穿着便装出去了,我好心来告诉你一声,你娃事不少。”
憶绵忙出门蹬上鞋子就往外跑,六子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惊抓抓的,你当书童可真尽职!”憶绵回头冲六子做了个鬼脸。
跑出府门没几步就看见了诸葛亮的背影,头上戴着斗笠,粗布的短衣打扮,脚下蹬了双草鞋,憶绵叫了声:“先生!”
诸葛亮听到憶绵的声音停住脚步,随风飘舞的柳絮打着旋儿在周围翩飞,身后粗壮的柳树垂下纤纤缕络络丝,似雪非雪,诉说着春的明媚。憶绵细看诸葛亮的眉眼,虽做市井百姓的装扮,眉梢根处却洋溢着隐隐的傲气,空手挥着柳絮,倒像个山间两袖清风坐看云雾的隐士。
憶绵嬉笑着上前,踮起脚尖忽的一下吹走了刚想落在他斗笠上的残吐:“幸好咱成都桢楠树多,要在北方杨树花一落毛毛虫般和柳絮一起就真凑大热闹了。先生要去哪里?这身打扮也不像要走访官场啊?碰见刺客怎么办?”
诸葛亮垂下帽檐:“想跟着去就直说,越大越会弯弯绕,你当我是孙策啊,走哪都有刺客?”
“他怎么能和您比?先生莫不是被黄姨赶了出来?只好回归故里?”憶绵跟在诸葛亮的身旁走着问道。
“绕来绕去还不是想看稀奇,南方孩子的鬼心眼被你学了个透彻,先生我就不告诉你。”诸葛亮打量着街道两旁的商铺说道。
憶绵也熟知了他的脾性,不在乎的伸了伸舌头,继而抓着诸葛亮的衣角指着狭窄街角旁木板门的素面铺说:“我要吃那个。”
诸葛亮从怀里摸出一个铜板:“指清楚点,明明要吃的是糖葫芦。”
憶绵喜滋滋的接过钱去买,刚拿过红亮的糖衣山楂,就听见卖糖葫芦的年轻人对诸葛亮说:“大哥真疼娃子,这是你幺儿子吧?”
憶绵一听刚送进口中的山楂扑的吐了出来,扬眉道:“你看清楚,他是我大哥!”
小贩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的讪笑着,诸葛亮和气的对他说:“这位小哥眼光真准,这就是我家幺儿子,疼的紧啊,太调皮了,多有得罪啊。”
憶绵啃着山楂串外包裹的那层糖衣,一圈下来,整个糖葫芦全部脱了一层皮,只剩没皮的山楂孤零零的串在小棍上,可怜兮兮的的样子。赌气正想扔掉,诸葛亮说道:“吃完。”
憶绵不情愿的吃着山楂:“我就喜欢吃外面的那层皮。”
“还笑话阿斗好吃糖呢,你比他也差不到哪里去。”
憶绵嘟着嘴回道:“叔叔你是谁啊?”
诸葛亮看她粉白的小脸故作生气的样子,伸手拧了拧憶绵的嘴:“再厥,再厥就可以挂油瓶啦。”
憶绵一脚踢飞了一个小石子,看见它的滚到了前方,脚蹭着地说:“先生哪有那么老,那
卖糖葫芦的小哥睁眼说瞎话。”
诸葛亮停下脚步扶着憶绵的双肩,感受着憶绵的削薄:“单这样我们家的大小姐就生气啦,要不当先生最疼爱的幺女子?”
憶绵低头不语,不敢看眼前人充满笑意的目光,热闹的街市瞬间好像都静了下来,半天才道:“憶绵不愿意让先生变老,希望你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永远都这样倜傥神俊。”
诸葛亮总是被身旁这个随行的孩子所感动,峥嵘岁月中不离不弃的陪伴着自己,日子长了就像左右手一般不可或缺,平凡中建立起了浓浓的亲情。于是拉着憶绵的手缓缓的说:“好,都依你,不是幺儿子,是我最疼爱的小妹子。”
憶绵低下头,风儿拂着面颊,耳旁的一缕发丝挂到脸上痒痒的,不自觉的把那调皮的鬓发别到耳后,小小的耳垂透着丝丝粉红,忽的抬起头来抿着唇向诸葛亮甜甜的一笑,欢快的说道:“还不快走,先生一副农夫的打扮,不是要去田间的吗?”
“小鬼头。”诸葛亮笑骂道,接着加快了脚步走在这光滑的石板路上,路两旁矮矮的房舍,灰色的屋瓦时不时冒出从野草,如若走过卖吃食的店铺,门口的木板门也会油黑油亮,冒着大锅中窜出的烟雾,店家养的癞皮狗在巷口互相撕咬,夹杂着小贩跨在腰间的篮中的蜂糖糕的甜香,随着街市上人流的增多,诸葛亮也放慢了脚步,细细看这闹哄哄的百姓,若有所思的捋着胡须。
突然听到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响亮清脆的银铃声伴着川音浓厚的男子喊声:“邺城漪繁商号定蜀锦三十匹!”声落马已飞快的疾驰而去,遥望背影那男子肩披团纹的朱红色锦缎,正中间绣着一个墨色的“蜀”字,扬鞭吆喝着在前面宽敞的街口停下,门楼高大的店铺中迎出了两个伙计接了那人背上的锦缎挂于门口的长杆上,朝里面拖着长长的尾音喊道“晓得哒——”
旁边蹲着卖蚕的老汉酸溜溜的说:“你娃凶哦,又大赚了一笔,龟儿子的。”
憶绵看着筐里密密麻麻沙沙吃着桑叶的蚕低低的说了句:“春蚕到死丝方尽。”
诸葛亮琢磨着憶绵的话,不动声色的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