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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东风依旧供谁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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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端看着榻上的憶绵,呼吸均匀沉沉入梦。炉中的檀香袅袅的形成云状烟雾,还是妻子离去时笼的香烛。这孩子在回府的路上就已经睡着,应该是痛昏睡去的,连黄月英给她换衣物都昏迷不醒,小手一直拽着自己的袖口,好不容易才用手掰开。从来不知她是这样睡觉的,身体紧紧缩作一团。双手抱肩,膝盖圈到胸口,轻轻把她的四肢伸平,盖上厚被不一会就又连人带被卷成一个小小的疙瘩。
诸葛亮心下恻然,看着这刘禅和孙尚香捡回的小小孤儿,今晚的痛哭应该是她幼时颠沛流离的爆发吧,平常沉静的面庞下不晓的隐忍着多大的委屈,那么害怕被抛弃,害怕孤独……诸葛亮披着外衣伸手抹去憶绵额上的细汗,把憶绵垂在榻沿的长发拢好,觉得手中握的是软软青丝,像握到了心里如一捧蚕丝,丝丝精致。再往下看去紧闭的双眼还渗着泪水,长长的睫毛因为眼中的湿气竟两三根的黏在了一起,孤弱中透着可爱。这样的容貌好像在记忆中也出现过,又仿佛不是,模糊的影像随着香烟迷成纠结的思绪无处挥发。
蚕丝?诸葛亮似想到了什么,又抓不着头绪,便踱回案前举着油灯细看刚刚送来的战事地图。进军汉中自己应该随去的,无奈刚占蜀地,国力亏空只有留在成都治蜀。打仗吃的是无以计数的钱财,天府之国地利尽占,易攻易守,如若夺得汉中……诸葛亮细看图纸上北边标示的秦岭和南方屏障一般的巴山,这样的林海茫茫,峭峰幽谷围出的盆地,刘家的汉室大业从汉中为始当之无愧。
诸葛亮正待沉思,忽然觉得烛火中有一人影,一看是诸葛乔。此时的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中衣,双手扒着门边向里望来。发现诸葛亮看见了自己,硬着头皮叫了声:“二叔。”
诸葛亮笑着向他招招手,诸葛乔这才脱下足履,脚着足袋走了进来。诸葛亮坐于书案前把油灯移向羊皮地图,指着对诸葛乔说:“乔儿,这就是我们兴汉的粮仓,以后你要随二叔共辅大业的。”
诸葛乔并无心思看这些案上的图纸,不时的拿眼瞥向旁边沉睡的憶绵,问道:“二叔可还生乔儿的气?”
诸葛亮帮眼前的少年整了整衣服:“是二叔的不是,你不远千里赶来首次离家,心里必不好过,中午我的言语确是过重了。吃饭了吗?一定饿坏了吧。”
诸葛乔摇了摇头:“婶婶已经给我送过饭了,你骑马出去之后我就吃过了,她,不会有事吧?”
诸葛亮回首看见憶绵又缩做了一团,心下悲悯:“乔儿,你的这个妹妹今年才十岁,却是自小受过大苦的,五岁就无父无母了你要多多照顾她才是。”
诸葛乔点了点头:“她在郡主墓前睡觉时爹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原来我们还以为是个弟弟呢。”说罢便想起来之前那个不成事的大哥的嘲讽:“二弟,你这一去二叔的家业就都被你继承了,爹爹留的给我的你就不要幻想了,到时候你在成都娶一个吃辣子的媳妇,就那个抱着墓碑睡觉得丫头配你就行,等我东吴统一大业,哥哥我封侯称相会照拂你的。”说完一脸讥笑,眼底藏不住羡慕妒忌的看着自己。
诸葛瑾也曾私下语重心长的嘱咐自己:“儿啊,爹送你去西川不是不疼你,你二叔之才爹爹远不如之,跟着他才能出人头地,别听你娘的哭骂,都是妇人之见,你可记得前年送信的小童?一个稚龄的女娃就能孤身一人千里送信,举止谈吐皆在你兄弟二人之上,可见我二弟的才能,他要在培育你收于膝下,我当然要把最满意的儿子送与他培养,到了那里勿要忘记爹爹的心愿。”
想到这里诸葛乔抬头对诸葛亮道:“二叔,乔儿再也不会淘气了。”声音有些偏大,榻上的憶绵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诸葛乔轻呼:“乔大哥。”
于是期期艾艾的问:“你,醒了?”
憶绵在梦中惊醒,一头冷汗,却不愿在人前表现出来,笑看诸葛乔道:“过几天等我好后乔大哥教我游泳可好?”
诸葛乔看着憶绵渴望的眼神用力点了下头:“你若真心想学,我教你便是。”说罢便向诸葛亮告退,回到自己的房中。
憶绵看向诸葛乔离去的背影,才发现他在自己的短暂的睡眠中猛然长大,不禁迷惑。又仰头看了一下时辰,对正坐在榻前的诸葛亮说:“先生,憶绵让你担心了。”
诸葛亮帮憶绵塞好被角:“闭上眼,快睡觉。”随即又坐回案前提笔书写。
憶绵打量着房中的一切,书架上是一卷一卷的兵书,右边挂着诸葛亮自写的节气表,下边是一笔一划批注的成都节气,何时耕种,何时播种,怎样度过霜降,倒春寒到底有多长时间,怎样防备,暴雨出现的始终期究竟是何时?
那柄从不离手的羽扇放在了炉前的瑶琴上,自做诸葛亮的书童以来从没有听过诸葛亮抚琴,脱口而出:“先手弹奏一曲可好?我想听。”
诸葛亮放下笔,无名指背已被笔杆磨得生疼,此时却不忍心拒绝憶绵的要求,这孩子好像从来没有求过自己什么,今天是第一次。便跪坐于琴前,沉吟片刻随手抚琴。
憶绵听着清朗悠远的琴音,如西杭汪绿的碧水沁入心脾,铮铮的古调又似小时游览的千年古刹前的松柏,一针一叶都透着沧桑,而这抚琴的人已有三十八岁了,遥想他二十七岁出山时应是怎样的风采绝伦,不可一世。忍不住摸出怀中的匕首敲打着青铜鞘清唱道:“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仰观与俯察韬略胸中存,躬耕从未忘忧国,谁知热血在山林,凤兮凤兮思高举,时乱世危久沉吟,茅庐承三顾促膝纵横论,半生遇知己蜇人感兴甚,明朝携剑随君去,羽扇纶巾赴征程,龙兮龙兮风云会,长啸一声抒怀襟,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唱到猿鹤听我再抚琴时声音渐渐地了下去,余音下涌上来的是早已熟知的悲哀。
诸葛亮双手颤抖按着琴弦,似要透过憶绵的脸庞看向更深处,憶绵别过脸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悲哀的神情,吸了吸鼻子努力放平声音:“先生莫要吃惊,这样的曲子在隆中坝前的小儿唱的要比憶绵更好,憶绵只希望先生长寿安康,终有一天能重回隆中,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回去?诸葛亮兀自沉浸在这幼儿一板一眼并未变声的童音中,一觚清酒踏岸而歌,此时三弟应该又进山中采药了吧,茅舍前的小竹桥因秋水的上涨是不是又该加固了?桥旁那片梅林应该年年争迎飞雪……既而又想到刘玄德的跪地大恸:“先生如不出山,天下苍生该如何是好!”
诸葛亮回转身来看向憶绵:“主公的知遇之恩一定要报的,人不背信,不弃义,方称的上人,中原一统之日我们就回到乡野与猿鹤为伴。”
憶绵感到腹部的疼痛,心想才十岁就……一定是小小的身体拥有成熟的思想才导致的身体的提早发育,苦笑一声道:“小时候大人曾把憶绵高举头顶背过一首诗: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楚霸王可称得上是诚信之人?却兵败如山倒,哭别虞姬,我们保的主公匡扶的是刘姓天下,刘邦确是奸诈小人背信弃义而得天下,有哪个朝代可以永远姓一个姓氏呢?先生可曾想过忙了一辈子这天下有朝一日还是别人的怎么办?”
诸葛亮轻挥羽扇眉间写上一缕落寞,憶绵细白的牙齿吐出的话铮铮有声,才十岁的孩子啊,于是背手而立答道:“与别人无关,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答应了就要做到,人之立身在德,身后之事自有后人来评。”
后人评呵,憶绵不禁想到鲁迅的对诸葛亮的评价:“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妖精都在皇宫里呢,那里的女人能的眉毛都是空的,而眼前这个临窗而站的人背影萧条孤寂,哪里与妖字沾边?于是悄悄地起身捡起地上的披风披在诸葛亮身上,无奈身材矮小,踮着脚尖也够不着,诸葛亮回身抱起憶绵:“小东西,这回装不了大人了吧?”一脸的促狭。
憶绵咯咯一笑:“先生,接人不接短哦,再过几年看你还笑话我个子矮不?”
诸葛亮重新把憶绵放回榻上:“是啊,从现在开始我就和你黄姨开始给你准备嫁妆,等你长高了找个将军嫁出去。”
憶绵听了用被子蒙了头闷闷的传出一声:“哼。”末了又添了一句:“我一爷们嫁哪门子的人,过两年找一漂亮丫头娶进来就是了。”
诸葛亮斜皱着眉头:“哦?是吗?”
憶绵在被中红了脸:“欺负人。”忽的做起了身:“先生要熬几个通宵?你的身体是铁打吗?”
诸葛亮拿羽扇隔着被子一拍她的脑门:“睡觉!”既又坐回案前涮了涮已经干涸的毛笔,重新醮墨书写。
憶绵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很想让时光就此停住再不前进,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十分感激。原来夜只要一深诸葛亮定会收拾东西回到后院,留憶绵一人安睡,今天一定是怕自己害怕哭泣才在这里守着陪伴,能在身边默默陪着随他南征北战也是幸福的吧,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做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与军事家耗尽去的必定是一生。他苦吗?跟随他这么多年,为什么总隐隐察觉到他心里很苦,只是很小心的掩盖住不愿意流露出来,黄月英应该也是苦的吧,婚后数年无子总被邻家妇人们作为闲聊的对象,那双总是失神的眸子掩盖了太多的自己看不懂的东西。转念又想,也只有这样的时代才能衬托诸葛亮的伟大,便在被窝里说道:“先生,你真好。”
诸葛亮握着笔杆的手一滞,这孩子总是时不时的冒出模棱两可的言语,匆匆写完对炼铁的的批示“铠甲石弩射而不入。”就看见纸上放着两个形似一般大小,通体润红的核桃,那个刚躺入被中的小人又爬了出来,站在案前嘴角的弧度轻扬:“我盘给先生的,对脑子好,延年益寿。”说着就把核桃拿在手中娴熟的转着,圆溜溜的就像她自己脸上的酒窝,透着晶莹。
憶绵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旗下的爷们,特不误正事的那类闲人,不好意思的笑道:“特意托阿斗哥找的核桃,憶绵盘了百来日呢,怕先生说我不务正业又不敢给你,刚才才敢拿给你,不过这真的对身体好。”
诸葛亮看着憶绵掌上的一对日月,清亮如玉,不由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笑了,心中却很舒坦,自在,一夜的苦熬仿佛永远有着不能预见新鲜亮彩。这个孩子就像一朵小小的解语花,默默地围着自己忙碌着,等长大了有了心上人,那人一定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