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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

  •   临近傍晚,吴阿婆看着暗黄的天,心想着又要下雨了,初秋江南总是多细雨,猝不及防,也不知道老天一天到晚在愁什么。

      她连忙去阳台把晾晒的衣物和被子收了回来,收完衣物,吴阿婆的眼睛望向院门,把手机掏了出来,正想给某个一钓鱼就不知疲倦的人打电话。

      “吱呀——”

      刘阿公左手提着一个塑料小桶,肩上扛着鱼竿,右手推开门,他看到在院中的老伴,进门的脚步急促起来,脸上漾开笑容,献宝似的举起小桶:

      “老婆子快看!嘿嘿,今天我可没空军!”

      吴阿婆接过塑料小桶,往里面看去,里面一共三条浑身漆黑的小鲫鱼,最大的那条也不过拇指大小。

      她再抬头看着刘阿公,裤腿和鞋子沾满泥泞,心知他肯定又去哪个乡野山头了。

      她把塑料桶的鱼倒入院子中央那口瓷缸,略带不满地拍了一下刘阿公的手臂,眉眼间却没有责怪,嘴角还带着笑:

      “你呀……多大个人了,还跟个泥猴似的!”

      就在刘阿公准备反驳的时候,两人看见中午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正在下楼梯,他的眉眼耷拉着,无精打采的,看样子准备出门。

      看着这个和自己孙子一般大的少年,吴阿婆不禁关切地问道:

      “孩子,你是要出去吗?”

      霍启听到吴阿婆的声音,他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和自己奶奶一般年纪的老太太正在用关切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冰冷的心涌过一丝暖意,于是点点头:

      “心里觉得烦,想出去散散心。”

      吴阿婆闻言,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她抬头望着昏黄的天,地面还有蜻蜓在低低飞着,她指了指蜻蜓:

      “等会要下雨嘞,傍晚外头也没什么好看的,你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就陪我们两个老家伙喝杯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成吗?”

      不等霍启回答,吴阿婆已经风风火火地安排起来,吩咐刘阿公去洗刷茶具,自己则转身去拿茶点,只示意霍启在屋檐下的木椅坐下。

      很快,刘阿公端着一套素雅的青花瓷茶具和一壶开水回来。烫杯、置茶、摇香、洗茶、冲泡……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从容。

      最后,清亮的茶汤从公道杯里倾入霍启面前的品茗杯中,香气幽然。

      霍启看着杯中原本蜷缩的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还原成一片片鲜活的碧色嫩芽,仿佛一场微小的重生。

      他端起来小心地呷了一口,清香回甘,是上好的龙井。

      温热的液体滑入胸腔,将盘踞其中的郁结之气也熨帖开来,他紧绷的眉眼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

      吴阿婆端着水果和茶点回来,与刘阿公一同坐在霍启对面。

      天公为了成全这场谈话,适时地降下雨滴。起初零星,很快便淅淅沥沥连成一片,清脆地敲打着瓦片与树叶。

      吴阿婆抿了口茶,目光慈和,未等霍启组织好语言,便已温和地切中要害:

      “孩子,是心里有事吧?瞧着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和对象闹别扭了?”

      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洞悉世情的温柔,“女孩子嘛,心思细,多哄哄总没错的。想当年我和你阿公……”

      霍启心头猛地一跳,像被说中了最隐秘的心事,连忙放下茶杯摆手,耳根有些发烫:

      “不……不是女朋友。”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的否认毫无意义。在两位老人安静而包容的注视下,那些积压在心底的迷茫与烦闷,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垂下眼,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木桌上,声音带了点自己都说不清的失落和无助:

      “吴阿婆……其实,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对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感情。我也不知道,那份感情……究竟算是什么。”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面的木纹,声音更低了,“我好像……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

      忽然,他感到手背上传来温暖而粗糙的触感。抬头一看,是吴阿婆的手轻轻覆了上来,带着安抚的力度拍了拍:

      “阿婆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整天烦恼些什么,大道理也不会讲。”

      她笑着,目光转向身旁的刘阿公,充满了缱绻的温情,“要不,就给你讲讲,我跟你刘阿公的故事吧。”

      她的目光描摹着老伴脸上的皱纹,语气轻柔:

      “我和你阿公啊,是读大学时认识的。我是苏城本地人,他呢,是从大西北来的。”

      “那时候我们这儿的大学,多是本地学生。他普通话说不利索,人长得黑,还背着一麻袋土豆来报道……可没少被人笑话。”

      刘阿公闻言,哈哈一笑,伸手握住了老伴的手,指腹摩挲着她已不再光滑的手背,吴阿婆回握住他,继续道:

      “后来不知怎的,他就总跟在我后头转悠。别人都说他看上我了,我一开始可烦他了,觉得他家太远,人又土气。我们这儿的姑娘,那时候讲究个不远嫁。”

      “可时间久了哇,就觉得,他那份‘土气’变成了踏实。他普通话不好,就天天抱着字典学,皮肤黑,是放假回家总要下地帮爹娘干活。他做事麻利,学问也好,有担当……就这么着,越看,反倒越顺眼了。”

      刘阿公接过话头,眼中也漾开回忆的笑意:

      “后来我们俩好了,她爹妈不同意。嫌我家远,又穷,怕宝贝女儿跟我吃苦。他们当时找到我宿舍,话问得很直接:‘毕业了怎么办?不能让我闺女幸福,就别招惹她!’”

      吴阿婆被老伴模仿自己父母当年严肃语气的样子逗笑了,接着说道,语气里带着历经岁月后的笃定:

      “我记得真真儿的,你阿公当时就站得很板正,说:‘那我就为她留在苏城!我会娶她,会拼命努力,让她过上好日子!’”

      她环顾了一下这间承载了他们后半辈子心血的小小民宿,满足地说:

      “你看,这一眨眼,大半辈子就过来了。现在我们退休了,开着这小民宿,不给孩子添麻烦,日子不也挺好?”

      说完,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霍启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所有年轻的迷惘与自我的纠结:

      “所以啊,孩子。”

      她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

      “别总是追问自己‘为什么’喜欢,感情这事儿啊,像煮茶,火候到了,自然就香了。也许就是两个人相处着,你今天看她,比昨天又更顺眼了一点,那可能就是喜欢在悄悄发芽了。”

      霍启听着滴答的雨声,看着面前携手大半生的老人,再想起吴阿婆那句“越看越顺眼”。

      他忽然发现,自己脑海中浮现的,不是逐光记忆里月下舞剑的幻影,而是沈昭与他在看到洱海鱼灯时,她翘起的嘴角和比平时更亮的眼睛。

      他依旧不知道自己是霍启还是逐光。

      但他好像有点明白,那份想靠近她、又惧怕被她当作“别人”的委屈,究竟源于何处了。

      他低头看着杯中完全舒展开的、碧绿的茶叶,轻声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茶水的暖意还氤氲在胸腔,霍启已被吴阿婆温和地“赶”回了房间。

      此刻他独自坐在凳子上,窗外是淅沥的雨声,屋内是他无处安放的心事。那句“多大点事嘛”的宽慰犹在耳边,却无法熨平他内心的波澜。

      他心乱如麻,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想要驱逐内心逐渐清晰的想法。

      他烦躁地否定:不,那不是爱。那只是一种混杂了恐惧、依赖、崇拜和习惯的复杂情绪。

      逐光那样的,才是爱。那种千年的守护与陪伴,那种轰轰烈烈、跨越生死的经历,那种得不到回应的不甘与绝望,那才是爱!

      而他霍启的这点心思,何其渺小,何其不值一提。

      可是……这真的不是爱吗?

      那自己为什么会因为‘逐光’的出现感到不安与失落,中间有没有夹杂占有欲和醋意呢,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吃醋,以什么样的身份?

      他回忆起他和沈昭的初见,他们的经历,相处的细节,这些细节,琐碎,平凡,与逐光磅礴的千年执念相比,微不足道。

      可是那些细节却像一根根坚韧的丝线,在他毫无察觉时,已将他的心脏密密麻麻地缠绕包裹。

      他所有的理智和分析在这一刻溃不成军。他放弃了挣扎,任由那股酸涩又甜蜜的暖流冲垮堤坝,他终于不得不承认:

      是了,他喜欢沈昭,从很早很早开始就喜欢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带着清晰画面的涟漪:

      是初见时,深埋于恐惧之下,却悄然滋生出的惊艳。

      是后来,那份畏于她强大实力,不自觉的讨好与靠近。

      是将她视作唯一同伴后,笨拙却真心的照料与维护。

      是被人第一次误认关系时,那脱口而出的否认与心底莫名的慌乱。

      是在苗疆,于冰冷湖水中得见“水中聚月”时,紧密包裹心脏的不明情绪。

      是她直面天道,说出“相信我”和“我两个都要救”时,那震耳欲聋的话语与自己轰鸣的心跳。

      是带她去看洱海鱼灯,将人间星河赠予神明时,那满心满眼的欢喜。

      是为了送她一束向日葵,而给所有人都送了花的、欲盖弥彰的小心思。

      是苏城小雨那柄墨绿的油纸伞,又或是在幻境,即便记忆全失,灵魂深处仍顽固铭刻着她名字的烙印。

      是在知晓真相后,疯狂嫉妒着前世自己,又惶恐于她眼中看到的究竟是谁的不自信与愤怒……

      一桩桩,一件件。

      每一次回忆,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拧开他心上的一道锁。

      每回想一个画面,他紧握的拳头都松开了一些,到最后拳头完全松开。他把手平铺在桌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带着认命的释然。

      蓦地,他想起了京市的奶奶,想起她爱看的那些咿咿呀呀的戏曲。

      年幼时他曾被带去一同观看,却在戏台下如坐针毡,为台上粉墨登场的悲欢离合感到茫然不解,只吵闹着要回家。

      而此刻,在一片澄澈的寂静中,几句被时光尘封的戏文,竟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是那出《牡丹亭》。

      那时懵懂的孩童,如今终于听懂了那穿越数百年的浅吟低唱: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霍启闭上眼,将最后一句呢喃融进窗外的雨声里:

      “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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