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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爱与亏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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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到了最后——
阿昭终于再次见到了逐光。
距离那场神兽之战已数月,在此期间她无数次去人间搜寻他的踪影,皆是一无所获,却不想重逢竟是这般景象。
数百名曾被救助的凡人,被漆黑的魔力锁链缠绕,如待宰的牲口簇拥在山脚下,压抑的抽泣与恐惧在寒风中弥漫。
逐光立于人群之前,黑袍在凛冽风中猎猎作响,散落的黑发遮住了他幽深的眼,唯有眼角那点红色泪痣,鲜艳得刺目。
他魔力一引,锁住人群之前一位老者的脖颈将其提起,无视那徒劳的挣扎,朝雪山之巅冷声传音,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
“阿昭!出来!晚一刻,我便杀一人!”
白衣少女如孤鸿掠影,自山顶飞坠而下。她手握长剑,目光掠过他,落在那些瑟瑟发抖的百姓身上,声音平静却暗流涌动:
“逐光,你我恩怨,与旁人无干。放了他们。”
逐光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眼中恨意翻涌:“他们无辜?这些不就是你宁愿牺牲我也要守护的苍生吗?甚至不惜……”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那悬空的凡人便惨叫着撞向一旁嶙峋的山岩!
一道柔和的紫色神力及时托住了坠落的身影。曦华翩然而至,神色凝重,她看向逐光,语气带着少见的温和:
“逐光,回来吧,此事另有隐情,不要以苍生泄愤。”
逐光沉默了一瞬,突然悲戚地笑出声,他死死盯住阿昭,掌心幽蓝魔焰化作莲华,恨意决绝:
“隐情?不必多说!从你弃我那刻起,我们便已……不死不休!”
说着他身形暴起,直冲阿昭,魔气汹涌,比以往更加强悍,曦华刚想出手干预,就听少女冷冽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曦华,不要插手。”
曦华叹息,转而解救安抚那些受困的凡人,不知怎么的,她的手指突然颤了一瞬,随后她抬头望向天上缠斗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心头不由感到一阵心慌。
挟着绝望与恨意,逐光攻势如疯似魔,全然不顾自身,只攻不守。
凌厉剑气将他的衣袍割破,身上绽开数道血痕,他却浑然未觉,只执拗地吼出内心的愤怒:
“阿昭,你的眼里全都是这些卑微愚蠢的蝼蚁,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我!”
阿昭的白衣被魔焰灼焦,臂上浮现抓痕与血珠。她剑势更快,知道只有彻底制服他,才能平息这场纷争。
见她不答,逐光眸中血色更盛,魔爪直掏她心口!阿昭横剑格挡,两人一时僵持。少年眼中竟泛起委屈的红,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
“阿昭……你不信我……你竟从未信过我!”
他爪上力道未撤,语带哽咽:
“是!我是视他们如蝼蚁!但你可知……可知我……不会为你而守护他们?!”
他猛地后撤,双手聚起滔天魔焰,如蓝色潮汐般向阿昭涌去,恨意滔天:
“阿昭,若那日你肯与我明言,我甘愿主动为你殿后!因为我舍不得你独自面对凶兽!但你……罢了!既然爱被你弃如敝履,那便试试我的恨!”
阿昭抬起左手,一道白光劈开火海,听到这话,她握剑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颤:
“逐光,道不同,不相为谋。留你独自一人面对妖兽,是我对不住你。”
话音落下,她双手凝聚起一道雄厚的神力,悍然击出!
逐光抬臂硬接,终是力竭,他如折断翅膀的鸟般被白光击飞,重重砸落在地。
胜负已分!
阿昭飞身而下,落在他身前。少年想用手支住自己爬起,尝试了几次,终是无力支撑,跪倒在地。
他染血的指尖死死攥住阿昭雪白的裙摆,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仰起头,嘶吼声里是滔天的委屈与不甘:
“为何你的眼里总是没有我?!为何要为了那些蝼蚁推我去死?!阿昭——!为何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少女缓缓蹲下,与他平视。他眼中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攥着裙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阿昭眉眼间冰雪消融,掠过了一丝无奈,她左手微抬,一件东西凭空出现在掌心,她刚想说些什么。
就在此刻!
逐光眸中猛地掠过一丝诡谲金光!他出手如电,五指成爪,凝聚了万年绝望死气,直掏阿昭毫无防备的心口!
“噗嗤——!”
利爪穿透血肉的闷响,与另一声痛哼同时响起!
是阿昭在受创的瞬间,反手一剑,精准地没入了他心口!
剑锋长驱而入,却在离心脏还有几寸的时候凝滞,收力。
她眼神骤然涣散,用尽最后力气将剑拔出,随即,她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无力地倒落在尘埃之中。
逐光仿佛骤然惊醒,巨大的恐慌淹没了他。他挣扎着想向她爬去,却因为伤口裂开,再也使不上劲。
好痛……
是胸口的洞穿伤,还是……来自内心深处那种撕裂神魂的痛楚?
阿昭望着灰蒙的天空,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她没有看他,声音飘渺,随时要消散:
“逐光,妖兽那事,是我亏欠于你。故而,刺你那剑,我偏了几分,自此以后,我们两清。”
她用尽最后一丝神力,将左手掌心那条崭新的、镶嵌着完整白宝石的银色发带送至他染血的胸膛上。
逐光仰望着晦暗的天空,泪水终于滑落。他感受到胸膛那轻柔的触感,忍不住低头望去。
是新的发带……
之前那条,沾了血污,碎了宝石,早已被他悲愤地弃于荒野……
她居然真的回去找他……
他猛地扭过头,不顾浑身剧痛,望向身旁的少女。
却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双眸紧闭,身形正化作无数晶莹的碎片,如风中流萤,开始一点点消散于天地之间。
记忆的洪流戛然而止。
沈昭的手掌撤离了霍启的额头,他的意识逐渐回到这片阴暗的房间。
沈昭没有看他的表情,她只是重新走回木桌旁坐下,端起那杯还未凉透的茶水,再次开口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刚刚给霍启看的是别人的故事:
“你的血脉能修补我神魂,皆因逐光那一缕神魂。神魔同源,彼此牵引,这亦是我当年被气息吸引,找到霍家,救下你爷爷的缘由。”
她略作停顿,目光终于转向他所在的阴影,字句清晰:
“如你所见,唯神魔联手,以人间情爱憎恨为刃,方可制衡天道。”
“上古三大神器流落人间万年,早已浸透红尘七情,正是我们最锋利的武器。这,便是我的计划。”
霍启向前迈了两步,与她一同沉入昏暗的光线里。
明明接受记忆不过片刻,他的喉咙却像是被万年的风雪堵住,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问出的,不是怨恨,不是恐惧,而是以‘霍启’的身份问的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你……”
他声音颤抖,最终凝聚成一句重复的呓语,“……疼不疼?神明没有来生……那时候……疼不疼……”
沈昭托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颤。杯中的茶水漾开一阵涟漪,她垂下眼帘,避开了那道纯粹明亮的目光:
“我的记忆,止于消散之时。”
她答非所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再度苏醒,已是五十年前。曦华与逐光……气息尽绝,世间再无踪迹。虽不知为何,必与天道脱不开干系。”
她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直视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规则:
“天道将三大神器投入人间,妄图以绝望侵蚀‘同心锁’,以迷茫禁锢‘寂灭珠’……皆是为了粉碎我们最后的计划。”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霍启脸上,那里面是比万古玄冰更坚硬的决心:
“故人已逝,但我的使命,尚未终结。”
霍启明白她的答非所问。
他退出了房间,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那片承载着万载重量的阴影。
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在门外静立了片刻,背脊僵直。随后,他抬步走向自己的房间,脚步沉得像灌满了铅。
一股巨大的苦涩从胸腔深处翻涌而上,堵塞了他的喉咙,酸涩了他的鼻尖,叫嚣着要将他彻底溺毙。
第一步。
他是谁呢?
是那个在奶奶膝下长大、捧着相机记录人间、为实验报告焦头烂额的霍启。
还是那个阴沉偏执叫嚣着“明月高悬独不照我”,最终手刃挚爱的逐光?
难道这二十年的喜怒哀乐只是一场虚无的泡影吗?奶奶温暖的手,让他心安的唠叨,兄弟之间勾肩搭背的笑闹……这些难道都毫无意义?
第二步。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画面:是阿昭在月下舞剑的孤影,是那个黑衣少年假装不屑,却用几千年时光默默凝视的偏执。
是那条作为“心机”开端,却承载了全部真心的白色发带……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他们有那么多曾经,陪伴了这么多岁月,而‘霍启’才与沈昭认识不过几个月。
那自己又算什么呢?在她心里算什么呢?他的存在,究竟是一个独立的灵魂,还是……仅仅是一个盛放‘旧友’的容器!
哪怕一起在苗疆并肩作战,哪怕她在苏城为他破开结界降临,他们共同经历的时间,与那雪山上千年的陪伴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
第三步。
他再也迈不开腿,无力地倚靠在冰凉的木质栏杆上,目光失焦地落在院中那只用来养鱼的大瓷缸,缸水映着天光,晃得他眼睛刺痛发红。
他那一头总是精神翘着的头发,此刻也无力地耷拉下来,如同他被彻底击垮的精神。
明明烈日当空,他却觉得浑身冰冷,仿佛置身于一场只笼罩他一人的滂沱大雨中。
他猛地抬起手,用尽力气捂住自己的脸,仿佛这样才能守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指缝间,漏出他破碎得几乎听不见的喃喃,轻得像一声哀求,一阵风过,便能吹散:
“沈昭……在你心里……”
“我……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