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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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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猴子这处逼仄的院落里小心翼翼地流淌。我尽量让自己变得透明,白天很少出门,只在傍晚人少时,才会用围巾裹住头脸,跟着陈烬去附近的公共水龙头抬水,或者去巷口的合作社买最便宜的糙米和咸菜。
陈烬在码头找到了扛包的活计,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一身汗水泥土地回来。猴子依旧游手好闲,但看在家里的粮食和偶尔陈烬给他的零花钱上,对我们还算客气。
只是那份客气里,总带着一种打量和计算。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有时是毫不掩饰的惊艳,有时是深深的忌惮,有时又会流露出一种“这烫手山芋什么时候能脱手”的不耐烦。我愈发觉得自己是个随时会引爆的炸药包,悬在他们中间,那份微弱的心安被日益沉重的负罪感取代。
那天下着小雨,陈烬下工比平日早些,罕见地递给我一根用油纸包着的糖葫芦,鲜红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在这灰暗的巷子里扎眼得让人心慌。“路过看到的。”他语气生硬,目光移向别处,耳根却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红。
那甜腻的滋味在嘴里化开,却莫名催生出更多的酸楚。我捏着那根糖葫芦,看着他被生活压得微驼的背脊,看着这四处漏风的窘迫处境,一个压抑了太久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
晚上,趁着猴子又出去晃荡,我叫住了正准备去堂屋打地铺的陈烬。
“哥,”我声音发颤,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我……我想走了。”
陈烬的身影猛地顿住,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沉得吓人:“去哪?”
“去哪都行……不能再拖累你们了。”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猴子哥他……总归不太好意思。而且,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这条巷子……我不能再……”
“我说了,不用你操心这些!”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我能护住你!”
“你怎么护?!”积压的情绪终于决堤,我抬起头,眼泪涌了出来,“靠你每天扛包挣的那点钱?靠猴子哥越来越不耐烦的脸色?还是等哪天警察真的找上门,把你也一起抓走?!陈烬,你醒醒!我杀人了!我不是你什么干净的妹妹!我是杀人犯!”
最后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他,也扎得我自己体无完肤。我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疼得像要裂开。
陈烬的眼睛瞬间红了,不是悲伤,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和暴怒。他猛地一步上前,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闭嘴!那畜生该死!”
“可他死了!我还活着!我就得躲躲藏藏一辈子!连累你一辈子吗?!”我拼命想挣脱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你放开我!让我走!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不行!”他低吼着,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没有我的同意,你哪儿也不准去!”
“我的命是我的!不是你的!”我也疯了,口不择言地嘶喊,“你凭什么替我做主?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我不需要!”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眼中的怒火。他抓着我肩膀的手猛地松开,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近乎苍白的疲惫和……受伤。
他看着我,眼神深得看不见底,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我们两人都僵持着,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错,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悲伤的味道。
那晚之后,我们陷入了冰冷的沉默。他依旧早出晚归,却不再看我,也不再同我说话。那种刻意的忽视,比争吵更令人窒息。
我必须走。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
几天后,我找了个借口,说想去县城百货大楼看看有没有招临时工的。陈烬正在院子里劈柴,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只从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裹上最不起眼的灰布头巾,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巷子。县城街道上人来人往,喧闹声让我有些头晕目眩。我尽量低着头,加快脚步,心里盘算着离开的路线和可能需要的盘缠。
就在我经过一个卖杂货的摊位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一个穿着蓝布褂子、脑后挽着髻的瘦高妇人,正挎着篮子在不远处挑拣着针头线脑。
我的心猛地一停,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迅速褪去,手脚一片冰凉。
是赵家庄的婶娘!那个最爱嚼舌根、东家长西家短的王婶!她娘家好像就是县城的!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还在专注地挑东西。我猛地转过身,心脏狂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几乎是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快步往回走。
走了十几步,我忍不住借着路边一个卖竹筐的摊子做掩护,偷偷向后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王婶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正眯着眼睛,朝着我离开的方向张望,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不确定。她的目光扫过人群,眼看就要落到我身上!
我立刻缩回头,心脏擂鼓般狂跳,几乎能听到那咚咚的声响。我不敢再停留,也顾不得会不会引起注意,拔腿就往巷子口的方向跑!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像针一样钉在我的背上!我甚至能隐约听到她似乎提高了声音在喊:“哎!前面那个……是不是老夏家……”
后面的字句被风声和嘈杂的人声吞没,但那份被确认的惊悚感让我魂飞魄散!
我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爆发出所有的求生本能,猛地扎进旁边一条更窄、更脏乱的小巷!这里堆满了垃圾和杂物,几乎没人。我顾不上肮脏,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往前跑,肺部火辣辣地疼,头巾散了,头发糊在脸上也顾不得。
我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拐弯,再钻到另一个巷子里。身后似乎隐约传来脚步声和叫喊,又似乎只是我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疼得几乎炸开,腿软得再也迈不动一步,才猛地躲到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馊味的垃圾筐后面,蜷缩起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那剧烈的喘息声泄露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外面巷子里有脚步声经过,有说话声,但都没有停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似乎彻底安静了下来。我才敢慢慢地、一点点地探出头。
巷子空空如也。只有几只野猫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
她……好像没有追上来?
我瘫软在冰冷的墙角,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冷汗早已浸透了我的内衫,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我不敢在此久留,勉强扶着墙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我绕了极大的一个圈子,确认身后再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视线,才像惊弓之鸟一样,踉踉跄跄地逃回了猴子的院子。
推开院门的那一刻,看到正在院里搓洗衣服的陈烬,我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所有的后怕和委屈汹涌而上,眼泪夺眶而出。
陈烬看到我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样子,脸色骤变,扔下手里的衣服几步跨过来:“怎么回事?!”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身体抖得不成样子。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惨白的脸和散乱的头发,声音沉了下去:“有人盯上你了?是不是?”
我用力点头,眼泪流得更凶,语无伦次:“赵……赵家庄的……王婶……在街上……她好像认出我了……我跑了……我……”
巨大的恐惧和刚才生死一线的刺激让我彻底崩溃,我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却又因为自己的再次招灾而无比绝望:“我不能再待下去了……陈烬……我会害死你的……我必须走……必须走……”
他听着我的话,脸色越来越沉,抓着我胳膊的手越来越紧,眼神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