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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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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被我那声软绵绵的“侯哥”叫得一愣,脸上那点审视和猜测瞬间被一种混杂着受宠若惊和不好意思的情绪取代,他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不麻烦不麻烦!烬哥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快坐,快坐!我去给你们倒水!”
他手忙脚乱地去翻找暖水瓶和杯子,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杯盏碰撞的轻微声响。陈烬拉着我在那张歪斜的方桌旁坐下,他自己则靠墙站着,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间简陋的屋子,像是在评估环境,又像是在无声地划定安全的边界。
猴子端来两杯冒着微弱热气的白开水,杯子边缘有些陈年的茶垢。他拉过一张小板凳,在我们对面坐下,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的嬉笑彻底收敛了:“烬哥,你突然过来,肯定不是单纯带妹子来认门的。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陈烬没立刻回答,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粗糙的缺口。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惹了点麻烦。需要在你这儿借住几天,避避风头。”
猴子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又看向我,最后目光回到陈烬脸上:“严重吗?哪边的风?”
“赵家庄那边。”陈烬言简意赅,“死了个人。”
“哐当”一声,猴子手里的杯子没拿稳,掉在泥土地上,幸好没碎,水洒了一地。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我,像是第一次看清我究竟是什么恐怖的物事。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们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变冷,指尖冰凉。陈烬依旧站着,身形像山一样沉默而稳定,他没有看猴子,也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地上那摊渐渐渗入泥土的水渍。
半晌,猴子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颤音:“烬哥……你……你这……这可是杀头的罪过!你把她带这儿来?你疯了?!”
“人不是我哥杀的!”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尖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那个人……他想欺负我!我是没办法!我……”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我不能说出那枚生锈的铁钉,不能说出那喷溅的温热和冰冷的“舒爽”,那是我灵魂深处无法洗刷的烙印。
陈烬终于动了。他伸出手,按在我剧烈颤抖的肩膀上,那手掌的温度和力量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他看着猴子,眼神里没有任何闪烁,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人是不是她杀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外面的人认为她是,我碰到了,就不能不管。”
猴子看看陈烬,又看看泪流满面、浑身发抖的我,脸上的惊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纠结。他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烦躁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堂屋里来回踱了两步。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停下脚步,看向陈烬,眼神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无奈,“烬哥,当年在里面,要不是你替我挡了那一下,我猴子早就废了。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重重一拍大腿:“行!住下!只要我猴子有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兄妹!这地方偏,平时没啥生人来,你们尽量别出门,应该能躲一阵子。”
他走到门口,再次确认门闩插得牢牢的,然后转身,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点的表情,却显得更加僵硬:“那什么……妹子,你也别怕。侯哥这儿虽然破,但藏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就是条件差,委屈你了。”
我低下头,轻声道:“谢谢侯哥。”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像影子一样生活在猴子这间低矮的院落里。白天,我几乎不敢踏出房门,蜷缩在最里面那间堆放杂物的昏暗小屋里,听着外面巷子里偶尔传来的叫卖声和脚步声,每一次都心惊肉跳。陈烬和猴子睡在另一间稍大点的屋子,地上铺了草席。
陈烬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他会帮猴子修补院里那些破烂家什,或者只是靠着墙根坐着,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总是能在我最惶恐不安的时候,适时地递过来一个烤熟的红薯,或者一碗热水,无声地告诉我,他还在。
猴子虽然答应了收留我们,但最初的义气过后,现实的压力和恐惧显然也在折磨着他。他变得有些焦躁,出门打零工的时间更长了,回来时常常带着一身酒气,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那里面不再有惊艳,只剩下担忧、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我知道,我们就像投入他平静生活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不知何时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在第五天傍晚被打破了。
那天猴子回来得特别早,脸色异常难看,连院门都没闩好就冲了进来,一把将正在院里劈柴的陈烬拉进屋里,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里面的惊惶:
“烬哥!不好了!外面……外面来生人了!在巷子口打听!问最近有没有生面孔,特别是……特别是一个长得特别扎眼的年轻姑娘!”
我正躲在杂物间的门帘后,听到这话,心脏猛地一停,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陈烬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神锐利如刀:“几个人?什么打扮?”
“两三个!看着不像本地混子,眼神忒他妈吓人!”猴子急得额头冒汗,“怎么办?他们肯定要一家家问过来的!这破地方藏不住人啊!”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还是……逃不掉吗?
陈烬猛地看向我,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决绝,有挣扎,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楚。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丧钟,猝然响起,震得整个院子和我们的心脏都跟着一起颤抖。
“开门!查户口的!”门外传来一个粗哑凶狠的男人声音。
完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冷,连呼吸都停止了。
猴子吓得脸无人色,几乎要瘫软下去。
唯有陈烬。
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所有挣扎和犹豫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冰冷和镇定。他目光飞快地扫过院子,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个堆放破烂杂物、几乎有一人高的大箩筐上。
他一步跨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不容分说地将我往那个角落拖去。
“躲进去!”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不要出声!”
他猛地掀开箩筐盖子,里面是些陈年的稻草、破渔网和不知名的垃圾,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他几乎是把我塞了进去,冰冷的稻草摩擦着我的皮肤。
“砰!砰!砰!开门!再不开门撞了!”砸门声更加急促猛烈,门板都在呻吟。
陈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要把我刻进去。然后,他猛地合上了箩筐盖子。
最后的光线被隔绝,世界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浓重的霉腐气味之中。
我蜷缩在狭小冰冷的空间里,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用剧烈的疼痛压制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尖叫和颤抖。
耳边,传来猴子颤抖着、强装镇定的应答声:“来了来了!谁啊?轻点敲,门都要散架了!”
然后是门闩被拉开的吱呀声。
脚步声杂沓,闯了进来。
黑暗中,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霉味和灰尘呛得我喉咙发痒,我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杂乱的脚步声在院子里散开,粗暴地翻动着那些本就少得可怜的家当。我听到柴垛被推倒的哗啦声,灶披间水缸被木棍搅动的浑浊响动,还有猴子那间屋破旧柜门被猛地拉开的吱呀惨叫。
“大哥……这、这真没什么人啊……”猴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就我们两个光棍,哪藏了什么人…”
“闭嘴!”一声粗暴的呵斥打断他,伴随着一记闷响,像是木棍砸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猴子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他似乎还想在抬手,陈烬一把抓住,望着这两个闯入院子里的混混,“我们都是在码头打工的,你们要找人应该去派出所。”其中一个瘦弱的男人说:“我们就是替公家办事,你在阻拦我那是要吃枪子的!”
我的心揪紧了,指甲更深地掐进手腕,血腥味在齿间弥漫。
脚步声朝着堂屋来了。我蜷缩在箩筐里,连呼吸都屏住了,能清晰地听到他们靴子踩在泥土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近。
“这屋里是什么?”那个冰冷的声音问。
“就、就是些没用的破烂……平时堆柴火的……”猴子急急地解释。
“打开看看。”
“哎,好,好……”
我听到猴子上前挪动箩筐盖子的声音,他的动作慢得令人窒息,带着明显的迟疑和恐惧。
就在盖子即将被掀开一条缝隙的瞬间——
“行了!”另一个略显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一堆烂草有什么好看的?耗子都养不活!去下一家!”
那冰冷的声音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这几秒钟的沉默,几乎抽干了我肺里所有的空气。
终于,他哼了一声:“走!”
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门被重重摔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随后是门闩落下的声音。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依旧僵在箩筐里,不敢动弹,耳朵里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嘶嘶声。
过了许久,久到我几乎要窒息,箩筐盖子才被猛地掀开。
刺眼的光线涌进来,我下意识地眯起眼。陈烬苍白而紧绷的脸出现在洞口,他额角带着汗珠,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悸和狠厉。他伸出手,一把将浑身僵硬、沾满草屑的我从箩筐里拖了出来。
我的腿软得根本站不住,直接瘫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猴子靠着门框滑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捂着肚子,额头上全是冷汗,显然刚才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虚脱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我抬起头,看着陈烬,他看着我和猴子,我们三人眼中都充满了同样的后怕和绝望。
“他妈的……真悬……”猴子喘着粗气,声音发颤,“差点……差点就……”
陈烬没有说话,他只是蹲下身,用力捏了捏我冰冷颤抖的肩膀,然后又走到猴子身边,查看了一下他的情况。
“没事……死不了……”猴子龇牙咧嘴地摆摆手。
但我们都清楚,没事只是暂时的。那些人虽然走了,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这条巷子,这个院子,再也不安全了。
陈烬走到院门后,透过门缝向外看了很久,才慢慢直起身。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复杂极了,有未散尽的惊涛骇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平视着我的眼睛。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字一句,砸进我冰冷绝望的心底:
“听到了?看到了?这就是你一个人要面对的下场。”
“现在,还想着要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