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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十一) ...

  •   伊万布拉金斯基是在柏林迎接胜利日的,那一天他将步枪里剩下的子弹尽数射入了天空。当他回到故乡的别廖扎村时,只有爸爸一个人从家里出来迎接他。
      妈妈已经在一个月前去世了。那时姐姐在莫斯科上班,妹妹也跟随部队调回了国内。姐姐赶回来的时候,遗体还没有变凉;妹妹赶回来的时候,棺材还没有入土。如今她们都已回莫斯科去了。谁也没有写信将噩耗告诉他,因为胜利已经近在眼前,他快回来了。
      四年来,阵亡通知书一直没有放过别廖扎村。1941年夏天,它给波琳娜宣判了寡妇的命运;1945年春天,它又向弗罗霞告知了独子的死讯。谁能告诉布拉金斯基家的妈妈,她收到的下一封来信是什么?是日思夜想的“您的万涅奇卡”和“您的娜塔申卡”,还是避之不及的“……英勇地牺牲了”?向来身体很好的妈妈,就这样被折腾出了心脏病。对儿女们的可怕的思念,将她活活折磨死在了胜利前夕。
      桌边放着几大桶家酿酒,爸爸和他相对而坐,从中午一直喝到繁星满天。老头儿先是絮絮叨叨,忽然就扯着嗓子唱起了歌,接着用世间最恶毒的话破口大骂,最后就趴在桌沿痛哭起来了。
      “给!”爸爸醉醺醺地从橱柜里拿出一封信,“前几天寄到家里……寄给你的……”
      尽管伊万也醉得差不多了,但他一眼就认出了信封上是王耀的字迹,是5月9日那天从莫斯科寄出的。颤抖的手指好不容易才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回妈妈那儿去了。”
      他像父亲一样,以醉汉的方式大哭起来。刚到家就被噩耗震得神志恍惚的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自己再也没有妈妈了。

      这个夏天,伊万留在故乡陪着爸爸,帮家里干农活。他也去帮邻居们干活。邻居们常常请他到家里去,讲一讲前线的故事。她们希望从他的讲述中,能够想象出自己牺牲了的丈夫或儿子,在前线是怎样生活的。
      杰米扬莫罗卓夫留下了三个小莫罗卓夫,最大的才十一岁。阿纳托利恰普林留下了一对八岁的双胞胎。若拉维尔比茨基留下了新婚不久的妻子。米什卡沃尔科夫只留下了一些旧课本和一个孤苦伶仃、不再哭泣的娘。老太太唯一的安慰是:和那些牺牲在远方战场的人不同,参加了游击队的儿子是被侵略者绞死在自家村口的。她还可以将他埋在家乡的土地上,时常去看看他。
      “万涅奇卡呀!好孩子。”有一回她对伊万说,“别人家里都是儿女牺牲了,撇下妈妈。你们兄妹几个都活下来了,我简直都想把玛特廖娜从墓地里叫起来,让她看看你们啊……”
      农闲的时候,伊万常常到妈妈的墓地上去。他将头枕在隆起的坟丘上,将身躯隐没在高高的青草中,好像婴儿卧在摇篮中那样,出神地望着头顶那一钩银色的新月。它犹如一柄被割草人遗忘了的镰刀,落在田野般苍茫的天穹深处。
      大地在他身下继续着自己永恒的事业,接纳死亡也孕育新生。她承受人间一切战火硝烟,以青草般柔韧而广袤的心灵去化解和平息它们。他感觉得到大地深处生命萌动的声音。但这并不是他直接听见的,而是他的心通过另一个人的心感受到的。
      那个人必定熟悉大地的一切。因为那是个年轻的生物学家。那个人和他一样,都是“大地上的工作者”。那个人和他一样都是生命本身。那个人曾经躺在他的怀抱里,跟他说过:大地是母亲。如今那个人已经回到自己的母亲那里去了。
      伊万将胸前挂着的护身符托到眼前。他履行了诺言,在胜利的那一天拆开了外面裹着的小布袋。最初拥有这护身符的小姑娘,也许祖上是骑马打仗的游牧者。那是个极为精巧的小白马挂坠,就像他的科斯嘉一样漂亮,尤其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王耀把这象征着幸福和平安的小白马送给了他,于是他果真活到了胜利与和平的日子。可是他给了王耀什么呢?一幅肖像。他到底忍不住画上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于是画龙点睛的传说就变成了现实,因为他的心上人是从不说谎的啊……
      “我一定能再找到你,因为伊万想要找到的人,没有找不到的。”

      1945年9月,伊万回到了莫斯科的美术学院,继续自己的学业。时而发作的眩晕、头痛和胸闷,迫使他到医院去体检。从1944年春天起潜伏在他体内的神经损伤被证实了,它将伴随他的余生。
      战争结束了,可它所造成的伤痛,将永远留在他这一代人身上。不少人由于战时旧伤的复发而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可是伊万却带着这永久性神经损伤,从二十四岁一直活到九十岁。他活得比别人长,因而他受的罪也比别人多。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竟能活那么久。那时他只是打定了主意要勇敢地活下去。四年来他在前线上见过的一切,都在内心深处向着他的双手呼唤着:“把我们画下来吧,万尼亚!让将来的人们都看一看,大地上曾经发生过怎样的事情。”
      他非常想念王耀。他开始想象王耀回国后怎样战斗、怎样生活。这时心绞痛就会一阵阵发作起来。于是,当心上人的模样儿在笔端慢慢现出的时候,他觉得这聪明俊美的黑发青年,就在他的身边。
      只是那清秀的眉宇下面,始终是一片云山雾罩。

      谁都曾年轻过,美好地、不可重温地年轻过。对于相爱的人们来说,那时彼此所承诺的一切就是彼此的将来。那时彼此最愿意说的话就是:“我一定能再找到你……”
      杰出的战争题材画家、美术教授布拉金斯基也年轻过。后来他就慢慢变成中年人了。年轻时他以为,从战场上回来后,自己将会无所畏惧。但是日益增长的年岁告诉他:比战争更大的考验,就是生活本身。
      教授不是没有到新中国访问交流的机会,但他总是神经质地将填好了的申请表撕了个粉碎。只要去了中国,他就完全可以找得到王耀。这一点他心知肚明。1956年,他偶尔在科学院主办的生物学期刊上,发现了这个永远铭刻在他心头的名字。论文后面还附有作者的通讯地址。教授对着自己看不懂的生物学术语默默思忖了许久,最后竟得出了一个荒唐的结论:这位生物学家已经结婚生子了。
      其实这结论正常得很。三十来岁的人了,大有作为,要是还不结婚,那才不正常。照此说来,他自己就不大正常。于是见面就成了一件大可不必的事情。想见,闭上眼睛就见得到,见到的也永远是1941年那个英俊、聪明、温柔的年轻人。
      给王耀的信还是要写的。但是他每写完一封,就在发作起来的胸闷和头痛中将信纸撕个粉碎。终于有一次,他抢在自己发神经之前糊上了信封。可是当他走到邮局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那时已经到了1961年,苏/中两国关系已经破裂了,这信寄不出去。
      这些年他始终保存着一本极普通的学生日记。差不多二十年前,年轻气盛的他挥着它跟王耀开玩笑,想要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过去是怎样生活的,可那时他一个汉字也不认识。战后,对于一个神经受过损伤的成年人来说,学一门语言并非易事。可他花了好几年工夫,到底学会了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抱着一本汉俄词典,吃力地读着这本日记。于是王耀在莫斯科度过的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就这样向着他展开了怀抱。
      他看见王耀在节日里将同学们迎进宿舍,于是这小小的房间里就响起了笑声、歌声和手风琴声;他看见王耀取得了生物竞赛的第一名,年老的任课教师问:“王,你将来愿意成为一名生物学家吗?”他看见王耀激动不安地准备着毕业晚会上要穿的衣服,希望能和可爱的同桌女生列丽卡一起跳舞……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后来爆发了战争。
      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就是在1942年2月15日清晨,王耀不辞而别之前,给熟睡的他留下的那一段话。确切地说,就像王耀给他读过的《白马篇》一样,是一首诗:

      曾伴浮云归晚翠,
      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
      一片伤心画不成。

      教授一遍遍地读,一遍遍地查字典,总是不太明白。毕竟,他已经四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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