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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四十) ...

  •   四年来人们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只要条件允许,就对着收音机、高音喇叭或是无线电台,收听最新发布的战报广播。1941年,人们收听广播的表情是沉重而严峻的;在泪水、汗水和血水中浴了四年之后,到了1945年春天,这一份悲愤已经被明朗和欣喜代替了。
      胜利并非遥不可及,她已经很近了,她就快挨着人们了。
      春天,托里斯罗里纳提斯是在军医院里收听战报广播的。四月份他在前线上受了重伤,右腿膝盖以下被截去了。他被救护列车送回了莫斯科,在那里装上了假肢。
      五月里一个温暖的黄昏,他从轮椅上站起来,第一次用假肢迈开了步子。夕阳越过医院走廊的窗户,向他投来一片姹紫嫣红的霞光。在窗外密密的丁香花丛中,几只云雀睡意朦胧地絮絮叨叨。
      心底蓦然一阵难受。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扑倒在地。假肢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伤员同志!您别心急,慢慢会习惯的……”
      “会习惯的!”他将双肘撑在地上,一只手倔强而不失礼貌地推开女护士那想要将他扶起的胳膊,“四年了,我们习惯过许多艰苦的事情……”
      托里斯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刚刚在地上擦破了皮的右手扶着走廊的栏杆,一点一点地向前行进着。当他走到走廊尽头时,他放开了栏杆,转过身来,踏着不太平稳、缓慢却坚定的步子,向着仍旧站在原地的女护士走去了。
      “姐姐,我很愿意活下去!”向来文静谦逊的他大声说道,“即使两条腿都没有了,即使断了胳膊、瞎了眼睛、被□□烧得面目全非,我也很愿意活下去!”
      他不知道这位梳着白金色短发的护士叫什么名字。他管她叫姐姐,医院里许多伤员都这么叫她。尽管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可是在她那庄重而慈祥的面孔中,有着一种长姊和母亲般的神情。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亲人,却依旧勇敢地承担生活责任的妇女,很多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活着是多好、多勇敢的事情!”仿佛有一丝惆怅掠过她那蔚蓝的眼睛,“你的家人都会很高兴的。”
      “战前我就没有家人了。”他平静地回答,脸上似乎还带着微笑,“所以我在那时就学会了勇敢。”
      “对不起……那你总有恋人吧?像你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会没有恋人啊?她也会高兴的……”

      他将脸转向窗外,即将沉没的夕阳在那双波罗的海般的眼睛中默默地燃烧着:
      “好像有一个……也许,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他忽然转回头来,严肃地说,“为什么要考虑这些?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回莫斯科大学去,继续自己的学业,我将来还要当天文学家哪……”
      “难道你不去找她吗?她一定在等你……”
      “就让她以为我已经牺牲了吧。她那么美,愿她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健全的小伙子……”
      他没有说完,因为女护士那双向来善于容忍的温和的眼睛,此刻竟燃着难以抑制的愤怒:
      “懦夫!懦夫……我还以为你是个英雄……原来却是个懦夫!她一定在等着你,可你却想躲开她……无论我的安德烈回来时变成什么样,他都永远是我的丈夫,是我儿女的父亲……四二年的时候,人家就给我寄来了阵亡通知书。现在想来,没准他和别人串通起来骗我,自己躲在什么地方的残废军人疗养院里……总有一天,我要把全国的疗养院都找个遍,把他揪出来。那时我要看着他的眼睛说:啊,你这个胆小鬼,连法西斯都不怕,反倒怕起自己的妻子来了……”
      她的嗓音嘶哑了,却没有流泪。也许,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她用狭长的手背飞快地擦了擦眼睛,换上了歉疚的口气:
      “对不起,伤员同志……早点休息吧……”

      托里斯没能很快睡着。在病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他掀开床边窗帘的一角。已经解除了灯火管制的莫斯科,将千百扇窗户中的金色灯光展现在他眼前。
      远处可以辨认出一个伫立着的高傲的影子。那是街心公园中青铜铸就的普希金。那个严峻的1941年初冬的傍晚,正是在这热情歌唱过爱情与春天的诗人脚下,他生平第一次抓住了姑娘的手。
      如今这温润如玉的五月的夜晚啊,在诗人的头顶上是漫天星辉,可它们谁也比不上北方天穹中一颗至高至明的星星。她仿佛一位可爱的姑娘,向着大地投下自己全部的光明和美丽。在那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岁月,在菲利克斯家的凉台上,他用卢卡谢维奇叔叔的望远镜看见的第一颗星,就是她啊。
      他怀着从童年到青年时代的全部柔情望向遥远的夜空,泪水不知不觉地沾湿了枕畔。黎明时分,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喊声将他震醒过来。
      他在睡梦中错过了刚才的重要广播,可是他一瞬间就明白了,并在那一刻将自己投入了这又哭又笑的洪流——
      “乌拉!乌拉!乌——拉——啊——啊——啊……”
      在经历了一千四百一十八个战火硝烟的日日夜夜,献出了两千七百万条生命后,还能有别的什么事情,能够让所有人在同一刻纵声欢笑、嚎啕大哭啊。
      那一天是1945年5月9日。

      拖着尚未熟练使用的假腿,托里斯跳下了床。医生、护士、伤病员、杂工——医院里所有还能动弹、还能说话、还能呼吸的人,全都在呼喊、欢笑、哭泣、拥抱、亲吻。他刚从一个人的怀抱里出来,马上又落进了另一个怀抱。年老的主治医生抹着眼泪,叫上几个已经恢复健康的年轻病员,从附近的家里搬来了几大桶珍藏已久的家酿酒。这本来是为了迎接儿子们凯旋而预备的,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回到老父亲身边。
      “喝吧,喝吧,亲爱的……”老医生以父亲的方式给每个人斟上一杯,“平日把你们管得严,今天破个例……”
      托里斯喝下第一杯酒,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医院,扑进了和平的第一天。街上到处是从各家各户跑出来的莫斯科人,各式各样的帽子被高高地扔上天空。有人将墙上挂着的“防空洞”标识的木牌抠下来摔在地上,就在上面跳舞。
      他像蹒跚学步的孩童那样,行走在欢乐的人群中。在前面的街心公园里,在快活地喧嚷着的小提琴、手风琴和小号中间,屹立着不朽的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诗人大踏步地迈过19世纪,迈过1941年那个早寒的秋夕,迈过1945年那个温润的春夜,和人们相聚在了和平的第一天。
      就在诗人的脚下站着一个姑娘,她在唱歌。在托里斯的记忆中,她一直身穿军大衣,脚踏军靴,脑后扎着一个紧紧的发髻。可是今天,1945年5月9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那本应属于她的、少女的装扮。她身穿一件蓝白相间的连衣裙,脚踏一双精致的小皮鞋。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在清新的晨风中轻轻飘扬。她以战火中度过的四年青春岁月,为自己赢得了这自豪地盛装打扮的一天。
      泪水一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的整个心灵都感受得到:她的面容上辉映着灿烂的阳光,眼睛里却闪耀着晶莹的星星。星星顺着她的脸颊悄无声息地落到歌唱着的嘴角边。
      这就是她,娜塔莎。她就像这和平的第一天一样美丽。
      “娜塔莎!我的小姑娘!我的会唱歌的小星星!”
      娜塔莎拨开人群,来到他的身边。她没有和他握手,也没有拥抱或亲吻他。她庄重地跪倒在他脚前,将自己的嘴唇深情地贴在他那条假腿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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