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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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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永不止息地向前奔驰,它将青春从老一代人那里收回,然后交到年轻一代的手中。1961年秋天,柳芭?奥尔洛娃出嫁了。长辈们热热闹闹地操办了婚事。这是他们的下一代中第一个喜结良缘的。
下一代。十一岁的双胞胎玛莎?罗里纳提斯和卡佳?罗里纳提斯,怀着小女孩对新娘特有的向往,专心致志地研究表姐身上的婚纱。十四岁的菲利克斯?罗里纳提斯对这可不感兴趣,他正和表哥安德烈?奥尔洛夫讨论前天电视上的足球赛。在那个悲痛的日子里来到人间的小安德烈,如今已经是十九岁的建筑系大学生了。他那么英俊,那么快活,就像当年的飞行员安德烈一个样……
冬妮娅坐在宴席最尊贵的座位上,不时低头抹抹眼泪。席间,她对旁边坐着的弟弟小声说道:“结婚吧,万尼亚……人老了,要是身边没有伴儿,多么可怕啊……”
“可是你呢,冬妮娅?”他知道问这话有些残忍。
“我有孩子。”姐姐坚定地轻声说,“可是你有什么啊……”
直到四十年代末,冬妮娅也还算得上漂亮,如果她真心想再嫁的话,会有人要她的。可是对她来说,世界上唯一的男人,已经在1942年年初的时候,驾着中弹燃烧的飞机撞向了法/西/斯的机群,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结婚。这些年来,同事们、邻居们、朋友们、亲人们,谁都向伊万提过这件事情。就连十四岁的菲利克斯,来串门的时候也问道:“万尼亚舅舅,为什么还不结婚啊?”
菲利克斯才刚到和女孩子递递纸条、看看电影的年纪,许多事情他还不很了解。菲利克斯自己的爸爸妈妈,在1946年就结婚了。那时新婚夫妇到波/兰去旅行,在华/沙的犹/太/人居住区看见了许多门窗紧闭的房子。听当地人说,在纳/粹占领期间,许多犹/太/人从家里被抓走,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的房子留了下来,门边依旧有刻着房主姓氏的门牌,就像一座座空坟墓外面的墓碑。
有一家门牌上刻着“卢卡谢维奇”,托里斯在这家门口伫立了许久。一年后他当了父亲,娜塔莎答应了他的请求,将这个金发的男孩子取名菲利克斯。
现在,莫/斯/科天文台的研究员托里斯罗里纳提斯正和儿子一起,坐在伊万家的沙发上。“万尼亚,结婚吧。”托里斯怜悯地望着伊万,垂下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那条假腿,“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容易些。要是没有娜塔莎,我会很难……”
“你的伤在腿上,可我的伤在神经,在心里。”伊万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外面看来我不缺胳膊不缺腿,可是心里面早就千疮百孔了。托里斯,你明白吗?”
“所以才更要有人照顾你,对于伤/残军人来说,最怕的就是孤独终老。这世上还是有贤惠的妇女……”
“真羡慕你,托里斯……你爱的人,和你娶的人是同一个……”
1962年春天,伊万布拉金斯基教授结婚了。
她叫安雅,是莫/斯/科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她是个好姑娘,虽然她已经年过四十,但她确实是姑娘——战争留下的千千万万老姑娘中的一个。他们去民事登记处领证的那天,安雅哭了。“万尼亚,原谅我吧!”她歉疚地擦了擦青春不再的面庞,“我忘不了沃洛嘉……”
“我非常理解你,安雅。因为我和你是同一代人……”
在安雅的细心照料下,伊万神经损伤发作的次数也少了。就像托里斯说的那样:两个人过日子总是容易点的。尤其是上了年纪后,人们结婚往往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因为需要陪伴。他和安雅相互尊重,相互照顾,相互理解。他允许安雅将藏着的照片挂在墙上,于是他认识了少尉沃洛嘉?科洛索夫,1943年秋天牺牲于库尔斯克郊外。这是人之常情嘛,他自己不也收着本日记……
日记,他已经不再读了。也许是因为中/国字太难学,读起来难免隐隐地头痛。那日记里没有他,就像他战前的日记里没有王耀一样。有的只是那一去不复返的无忧无虑、无所顾忌的学生时代。那是他那一代人共同的少年记忆:遥远、纯洁,在1941年夏天戛然而止的记忆。他将日记放在书架最边上,于是少年时代的记忆就不再翻开了。
时常令他回想起来的是另一种记忆。这记忆从战争的第一天开始,轻而易举地鉴定出每个人的本性。这份记忆最严峻、最残酷。它所蕴藏着的感情,也就最美好、最纯粹。这份记忆有自己的见证,它不仅是一本日记,也是一叠生物观察报告式的来信、一块刻有他们名字首字母的小树皮、一幅画了多年却始终不敢画龙点睛的肖像、一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小白马护身符。
护身符一直戴在他胸口。在他四十五岁那年,当他抱着半岁多的儿子雅可夫时,婴儿的小手不慎将磨损了的线绳扯断了。于是他就用另一根细绳将它重新串起。这根细绳已经在他手腕上系了二十多年,就是那永不复还的一夜,他从王耀发间扯下,在手里攥出了汗的发绳。如今它就贴在他的心头,就像那一夜王耀所做的一样。
有时候他会将护身符托到眼前,看一看小白马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然后将发绳贴在脸上。那时他就能呼吸到柔软黑发中氤氲着的芬芳——那是树叶和青草的芬芳,是大地的气息啊。
史学家们会写下:卫国战争进行了1418个日日夜夜,损失了2700万人口,1921——1925年出生的苏/联男青年中,只有百分之三活到了战后。
史学家们会总结战争的意义,确定着时间的界碑。但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战壕里有过怎样的谈话;篝火边唱过怎样的歌;翘鼻子的狙/击/手怎样一笔一划地在节省下来的卷烟纸上写家信;蓝眼睛的飞行员怎样和自己的战鹰一起化为长久不灭的烈焰,而战友们只能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
那刚刚成年就遇上战争的一代,那带着旧伤日渐老去的一代,将永远在记忆里坚强地保存着这些事情,哪怕没有一本史学著作会提到这些,更不会提到:正是在最艰苦的1941 年冬天,伊万布拉金斯基平生唯一一次爱情,像花儿一样绽放了。
爱情。只有在青年时代,一个人才能毫无保留地献出心灵的一切力量,为了一份不考虑国籍,不考虑性别,甚至不考虑将来的爱情。
……多少年后,但愿还能遇见这样一个人,能够对他说:“你可记得?你可记得?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啊……”哪怕到那时,漫漫岁月已经在身上留下冰冷的疲惫。哪怕到那时,人们已经把绝大部分时间,给了那些不能和他们一起回忆青春的人。
1967年5月9日,青年建筑师安德烈奥尔洛夫结婚了。那一天新人和亲眷们一起去了红场,向刚刚落成的无名烈士墓献花。事实上,每年5月9日,从前线回来的一代人,都要到红场上去走一走,看一看。很多老兵举着寻找昔日战友的木牌,但这样做的并非都是老兵。比如有一位衰老得不成样子的妇女,扶着一块和她同样衰老的木牌,上面写着:“我找儿子:奥列格彼得罗维奇费奥多罗夫,1941年12月于莫/斯/科保卫战中失踪”。人们都很熟悉她,因为她从1945年起就站在这里了……
这回冬妮娅没有哭。可是晚上,大家到她家里吃婚宴的时候,柳芭四岁的儿子好奇地盯着空/军上尉安德烈的照片,稚气十足地开了口:
“外婆,外公怎么是那个样子啊?他好年轻哟……”
“宝贝儿,外公一直是个年轻人。”已经年过半百的冬妮娅答道。
“可外婆为什么不一直年轻下去呢?”
“因为一生只能年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