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鹤书》折酒三两银

8、苍泉剑断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余少倾的戏份接近尾声，从通告上看今天拍的是最后一场，也是全剧的一个小高潮。

　　姜椿和陈梓起了个大早，在服装、化妆、道具等各个组几头跑，好不容易各处都妥当了，妆发齐全的余少倾挽着红裙走出来，站在姜椿身边试图凑热闹的录音小哥发出一声明显的吸气声。
　　他不是唯一一个惊叹的人，事实上，在场能看见余少倾的，无论演员还是工作人员，动作都明显慢了一拍。

　　层层叠叠的红绸裙上绣满金色的花瓣，最外面一层用了白纱，如一层淡淡雾气。腰间一根墨色的带子勒出腰线，再往上看，肩膀处的红纱被裁开，露出一段藕节般的胳膊。配饰以金为主，辅以绿松石点缀，化妆师还在她眉心处点了半颗珍珠。

　　这套造型设计师走的是偏华丽的风格，考虑到云光这个人物娇俏的形象定位，又在衣服上加了白纱、珍珠这样的点缀，来满足邵导可爱又端庄这个看似有点矛盾的要求。
　　姜椿有底气敢说，能撑起这套衣服的演员屈指可数，而余少倾的脸完美平衡了灵动和大气，在妆发的加持下，现在她就是云光。
　　连邵叔华也被惊动，带着监制跑过来看了好几眼，满意地离去。

　　到了绿幕围了一圈的现场，饰演男女主的两位演员早到一步，正在片场一角闲谈。
　　余少倾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小口水，身边的造型老师趁机帮她又顺了一遍头发，她检查了一遍身上没有不该带的东西后，把保温杯也递给姜椿。

　　女主寒月的演员看见导演远远打了个手势，轻轻推了一把男演员。
　　“余老师也来了，快去准备好。”

　　余少倾踱过去站到他们边上，全程只看着裙角，直到导演一声“开始”，她抬起头，已然变成了故事里的云光。

　　—
　　三人游历天下已有三年之久，这期间，云光褪去了少女的稚嫩，模样里有了几分女侠的风范；寒月和温清明在各处找寻苍泉剑的痕迹时逐渐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三年游历，苍泉剑仍不见踪影，似无所收获，三人却都改变了许多。

　　温清明带云光取道洛阳，寒月职责所在前往九天复命，他们约好下月月初在三人初遇的那个小镇上碰面，温清明更是许诺，再见寒月时会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
　　不料，神族为敌的鬼王暗中尾随，伺机偷袭。

　　温清明和云光没能顺利返回小镇，在洛阳几十里外的问灵谷里，鬼王派来的杀手现身，温清明为保护云光身中数剑，就在杀手想一剑贯穿他心脏时，云光身上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
　　杀手握剑的右手扭曲成诡异的角度，再也握不住剑柄，待他再看清之时，云光早已着温清明遁入山间。

　　杀手左手拾起剑，忽然狠狠把它掼在地上。
　　“温清明重伤命悬一线，小丫头，你能带他跑多远？”
　　信号弹冲上云霄，炸开醒目的烟火。

　　云光扶着温清明摇摇晃晃走在山间，剑客的大半力量都压在她身上，每走一步都伴着沉重的呼吸。
　　山顶，马上就到山顶了。
　　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就有救了！

　　“兄长！兄长……你不要睡，千万不能睡过去……”泪水如决堤从云光眼中流出，淌过脸颊汇聚在下巴处，一滴一滴落在温清明垂在云光胸前的手上。
　　“我们还要回小镇，寒月姐姐还在等你……”
　　“醒醒，兄长，现在不能睡……”

　　眼前豁然开朗，云光一喜，可耳边呼啸的风宣示了另一个残酷的真相。
　　索桥上的木板稀疏，在激流上空摇摇晃晃。

　　若是温清明没有受伤，这样的场面难不倒一位武艺高强的剑客，可剑客如今受伤，意识都已经模糊。
　　命运刚让他们捡回一条命，随之又将他们推进了无尽的黑暗。

　　温清明的手指动了一下，云光偏头看去，年轻的剑客嘴唇微动，她连忙凑过去听。
　　“走……”剑客说，“不要管我，你的身法是我亲手教的，我知道你可以的，快走……”
　　“不可以！我不能丢下兄长不管！”云光哭喊起来。

　　温清明闭上眼睛，他紧缩的眉头舒展开，他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他们二人满身是血，唯有这方帕子是干净的，在天与地之间成为一抹刺眼的白。
　　“把这个交给寒月，告诉她……这次算我失言，无法赴约了……”
　　“不准说这种话！”云光拼命摇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我，我……”
　　温清明忽然笑了，他抬起颤抖不止的手，轻柔地抹去云光脸上的泪痕。

　　“这身衣服，是我们在洛阳时找裁缝做的那件吧……本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还有半日就要到小镇了，你想告诉寒月我们在洛阳看到的许多事情，所以特意换上了新衣服对吗？云光，五年前我救了你，你说会永远听我的话，这个承诺我依然记得。”

　　温清明的手动起来，几近油尽灯枯的剑客一掌拍在云光肩头，如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向后飞去。
　　“走吧，云光，快走……听话……”

　　“不要，不要，不——”云光双目睁大，往日里灵动的杏核瞳仁在一瞬间变成了血色，她朝温清明扑去！

　　山风腾起，寒月抬起一只手挡住脸，另一只手向后一挥，最后一位闻讯赶来的杀手变成了几段躺在地上的躯干。
　　清明，云光……她一步跨上数节石阶，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千万不要有事啊！

　　山风止于索桥之前，寒月终于见到了爱人熟悉的身影，他紧闭双眼躺在另一个人怀中，被轻柔地擦去满脸血污。
　　“嘘。”红眸的云光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兄长睡着了，不要吵醒他。”

　　寒月被云光的眼睛吓了一跳，眼前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红衣女孩，也不是路见不平随时准备拔刀相助的江湖女侠，她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尘世外的人，带着悲天悯人的高上态度，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云光，你在干什么？”
　　云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寒月姐姐，你可知为何苍泉剑会被封印在禁地万年？”

　　寒月慢慢上前，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在月族的典籍记载中，苍泉剑天性弑杀，曾害过无数无辜之人的命，因此我族先祖将它封印。”

　　“不对，不对……”云光咯咯笑起来，她把温清明靠在一块石头上，伸手整理好剑客凌乱的头发，“苍泉剑刚被锻造出时，是一柄无比温和的剑。它很轻盈，铸剑师带着它去了很多地方，帮助了许多人。

　　可是后来有一天，一位天神看上了铸剑师的手艺，他希望铸剑师能成为神族的侍从。可铸剑师拒绝了这份邀请，于是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江湖上行侠仗义的铸剑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批又一批的人在天神的诱导下前去杀他，为了自保，铸剑师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平生第一回，杀了人。
　　那场大战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他所锻造的数柄剑都在抵抗的过程中破碎，最后在血泊中支撑他站立的，只有苍泉。
　　这时天神再一次出现，告诉铸剑师这便是违逆神明的下场，而铸剑师这次再无一言，他举起了最后一把剑，干脆利落地划断了自己的脖子。
　　许是他死时心中实在不甘，鲜血浸染苍泉剑的那一刻，它竟孕育出了自己的魂魄，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点一点有了意识，直到神族禁地的结界出现裂痕，它趁机逃了出去。”

　　“你……”寒月指着云光，声音发颤，“你就是苍泉剑……月族寻找的东西原来一直在我身边……”
　　云光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我只是苍泉剑的剑灵。”她拔下发间的银簪，青丝散落，银芒在她手中闪烁、拉长，成为萦绕幽蓝光芒的三尺长剑。
　　她看向昏迷的温清明，眼底尽是温柔，“你应该猜到了吧，我为何会出现在兄长身边。”

　　寒月的沉默证实了她的猜想。
　　“他的某一个前世，曾锻造出举世罕见的宝剑，也曾亲手将它们毁去。而你，”云光看向寒月，“铸剑师自戕前诅咒天神，月族的后人必将为他所铸之剑所杀，你们为了躲避诅咒将苍泉剑封印万年，可我们还是相遇了。”
　　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怔怔落泪。
　　“姐姐，我们的恩怨是时候两清了。”

　　大风又起，迷离了所有人的眼睛，寒月勉强睁开一丝，看见云光站在晨光里，身后是百米之下的急流，水自更高的山上而来，击打起伏的岩石，轰鸣作响。
　　不，不……
　　寒月挪动脚步。云光，你要做什么？！

　　红衣女孩呆呆站在光中，她忽然朝寒月笑了笑。
　　然后仰后倒下了山崖。
　　这一次，再也没有第二个温清明能接住她。
　　光影摇曳。
　　蔷薇花开在晨光里。
　　……
　　“卡！”

　　吊在威亚上的余少倾被放下来，一群工作人员围上去帮她把器械拆掉，她从姜椿手中抽了几张餐巾纸，擦去属于云光的满脸泪痕。
　　姜椿看一眼周围鲜艳的绿色，砸吧砸吧嘴——刚刚在余少倾的带动下，她分明已经看见了那个摇晃铁索的山谷，还有红衣女孩手中湛蓝的宝剑锋芒。
　　这就是真正的演员的魅力。

　　饰演寒月的女演员跑过来，“余老师这是最后一场了吧？”
　　和之前跋扈的男演员不同，这位女演员显然谦逊了许多，她本身性格活泼外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和整个剧组打成了一片，姜椿也见过这位年轻的艺人搬了把凳子，和余少倾一起蹲在角落里讨论剧本。
　　谦虚的人总是会有更多收获，在《上弦月》中的出色表现，后来也成为了这个演员打开戏路的敲门砖。

　　又有几个小演员跑来，半真半假地祝贺余少倾。
　　“恭喜少倾姐杀青了！”
　　陈梓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一捧花，塞到余少倾手里。鲜花衬美人，她少有表情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光彩。

　　邵叔华坐在监视器前看回放，非常激动地向余少倾表示，“这绝对会是一个神镜头。”
　　余少倾不置可否，表情也没有多大变化，姜椿却敏锐察觉到了她掐着花艺纸的手指、上扬了一分的嘴角——
　　她对自己的表现也是满意的。

　　“呼，这部戏总算是结束了。”坐上保姆车，陈梓也松了口气。
　　她对姜椿说：“明后天还要拍下海报和剧组的宣传视频，公司那边要我回一趟上京，你一个人可以吗？不行的话我还是拖几天，等少倾姐全都拍完再去……”

　　余少倾在后座慢悠悠道：“那你又会被他们骂的，没事你去吧，哪怕没有小姜，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姜椿一听这话，赶紧说：“放心吧，橙子姐，我还没结工资呢，哪敢跑？”

　　车里气氛轻松起来，陈梓在手机上给姜椿发了数条消息，林林总总又是七八个注意事项，姜椿每一条都仔细看过、亲口确认了，陈梓这才放下心。
　　“我有手有脚有脑子，又不是木偶要别人牵着走。”余少倾叹气。
　　姜椿没有听清，总觉得陈梓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说的好像是没我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