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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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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公从朱玄那儿讨来一块匾。
朱玄于书法一道造诣颇深,爱写楷书,却不怎么写草书。甲公讨去的那块名为“容膝庐”的匾,几乎是他唯一的草书作品。
匾是楸木做的,很大气,而且应该是件老古董了。据朱玄说,这是异兽堂还没建起来的时候,他为自己在山下的某处住所题的。
匾到手时,甲公开心到转圈儿,说自己对这匾上的草书一见如故,还说论起书法,全异兽堂能与他较个高低的就只有朱玄。
朱玄对此无话可说,只抬起藤杖,打发他快些走。
帮甲公把匾挂上的是白青州。
甲公最怕算命先生,偏偏跟白青州相处得还挺好。两个人都不是话少的,凑在一起就像两只小狗,活泼得有来有回。
一大早,祝荼披着件棉袍推开摔酒寺的门,去异兽堂中央那眼泉里取水。还没走下石阶,就看见白青州骑在甲公脖子上,正往东耳房檐下挂匾。
“北北北。”
“南南南。”
“过了,再朝北些。”
“又过了,南南南。这匾怎的恁沉——”
“老白,你拿住了,可别让掉下来,不然一尸两命!”
“晓得了晓得了,南南南。”
甲公力气大,六口大水缸都背得,背一个白青州倒也不在话下。只是以白青州的视角,那块匾很难挂到正地方去。祝荼干脆搁了木桶,出声提醒:“偏了,朝北半步。”
白青州转头冲他笑了一下,虎牙酒窝,一大早见了,倒也让人心情舒畅;甲公没功夫扭头,直接依言往左迈了半步:“现在呢?”
“偏了。”这次出声的是从西耳房推门而出的乙公,“朝南半步。”
“你二人一个指南一个指北,我这听谁的?”甲公被搞晕乎了。
祝荼反应过来,拎着水桶下台阶,站到乙公身侧朝那块匾看了看:“听乙公的,他站的地儿正。”
白青州这才顺利把匾挂上。
甲公因为容膝庐落成兴奋得又转了一个圈儿,差点把白青州从他身上甩下来。白青州也不害怕,呲着虎牙跟甲公一块乐,看上去颇为傻气。
“老白挂匾有功,给你赏个号如何?”转够了圈,甲公要论功行赏,“就叫‘丁公’。以后咱东北院就废三公改四辅,你们意下如何啊?”
“冒昧一问。”白青州找准空档从他身上跳下来,“这甲乙丙丁公,是哪位最先想出来的别号?”
“自然是我。”甲公的神态里竟有些骄矜。
“嗯,甲公啊。”白青州也没斟酌字句,“实不相瞒,有些土。我觉得四辅不如四灵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听上去多威风。”
“啧,别号哪好起那么大。你是算命先生,应该最知道其中利害才是。再说,三公四辅,说出去不比四灵有排场?”
“似乎也是那么回事儿。那行,谢甲公赐号了。”白青州笑嘻嘻,拱拱手,“不过我等四人是四辅,那谁是……”他伸手指指天,压低了声音,“吾皇啊?”
“自然是知公。”甲公学着他把声音压低,可惜只压了半句话,后边的音量就升上去了,“咱老爷,异兽堂诸位大哥的大哥。你跟着甲公我啊,别的不敢说,在异兽堂横着走是没问题。就连乙公丙公,你若得罪了,我解决起来费些事,也没什么大碍。只知公一人,万万招惹不得。整个异兽堂都是他的。”
“我听见了。”祝荼出声。
甲公闻言朝他和乙公递过去一个带着讨好意味的弯眼笑。
说人人到。
甲公刚要再说些危言耸听的,朱玄的藤杖声就响起来了。
——
东北院有只疯狗,名叫“肥遁”,用三指粗的铁链子栓在东北角,台阶旁。
那是只棕黑色的大型犬,浑身上下每一根毛都像是从公狮子脖子里薅下来的,长而蓬。
若不见人,它还会打打瞌睡晃晃尾巴;一旦见了人,它就是只十足十的疯狗。红眼,獠牙,再长再厚的毛也盖不住的紧绷的肌肉,好像下一秒就要挣开铁链,像猫爪老鼠似的扑上来,咬断人的喉咙。
肥遁的饭盆水盆都是石头雕的,很大,祝荼和甲公常将其戏称为“鼎”。喂肥遁是很费事的,需要组个两人小队,用一柄头上裹了布的锄头把那两只“鼎”勾出来,去伙房打好饭菜清水,再一点点推到它面前去。
白青州对肥遁一见如故。
他跟它初见时,祝荼和甲公正以一种很吃力的姿态把那两只鼎从肥遁面前勾过来。肥遁见了人凶得要命,呲着牙踩着鼎嗷嗷乱叫,栓着它的铁链子绷直到极限,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断裂。
白青州本是循着肥遁的叫声走过来帮忙的,见了肥遁,却觉得它极像三年前他和师父一起养的那只名叫二狗的小狗崽儿。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正巧一只蓝蝴蝶落他头上。
肥遁见了蝴蝶,呲起的牙略微收了收。
白青州却以为这点收敛是因为自己。
说起来这就是个误会,但白青州几乎认定了肥遁就是二狗。此后,他承包了每天给肥遁喂食的工作,而且只要一有空,就要搬着椅子坐它面前,“二狗”“二狗”地叫。直到有一天甲公看不下去了,嚷嚷着他也想肥遁了,拉着不怎么情愿的乙公抢了白青州的活。
白青州被迫赋闲,成天窝在容膝庐跟祝荼喝酒。
容膝庐有三间卧房,甲公的北间白青州的南间,还有被改成了茶室的东间。
白青州刚来那会儿,甲公出于对算命先生的恐惧,在正厅中央悬了块东西向的红布;后来他俩关系好了,却又懒得摘去了。祝荼刚推开门,冷不防被红布扫了下鼻尖,小小地吓了一跳。
这匹红布他有印象,朱玄似乎在几年前的某场法事上用过。应该是在香堂薰久了,布上还有股淡淡的香灰味儿,跟朱玄身上的气味很像。
今日阴天,有风。据西北院那位最会看天象的田中叟说,会下大雪。
灰蒙蒙蓝盈盈的天光从门缝里滑进来,看上去比天幕还要巨大的红布在香灰味儿里轻轻曳着。
“来啦。”白青州端着根白蜡烛从东间门里、屏风之后、红布尽头绕出来,及时拢回祝荼越飘越远的思绪,“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到了午后,反倒阴起来了。”
“甲公喂狗回来,定要埋怨你算的日子不好。”祝荼打趣他。
“我算的这黄道吉日可是真得不能再真。”白青州同他玩笑,“此时阴天,定是因为祥瑞之气都被那块匾卷到容膝庐来了。”
“哦,那你这容膝庐里,有何玄机啊?我瞧着怎么比外边还暗些?”
白青州闻言,虎牙一咧,手里的蜡烛在祝荼脸前晃了晃。
“做甚?”
“示君祥瑞之气啊。你且看着,我手里这蜡烛不过三寸,却能燃至今夜子时。”
祝荼浅笑着睨了眼那支确实不过三寸长短的蜡烛。
“怎么,不信?”白青州这句话压的低,几乎是从胸腔里抛出来的。他拉过祝荼一只手,把烛台稳稳当当搁在他掌心,“你且端着。待到子时,自见分晓。”
白青州其人,只要跟他呆上一阵子,任谁都不会对他名震岠州一事感到奇怪。他从头到脚都被一种游刃有余的从容裹着,好似真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又好似在跟你说:天机是不怕读的。我泄露给你,你却未必读的出来,这就对了。
这种从容严严实实藏在他的虎牙和酒窝里,是以初见之时,祝荼也只当他是个同甲公一般活泼的少年郎。
祝荼接过烛台的下一秒,白青州又露出他的虎牙酒窝来,傻气再次把仙气掩了个干净:“敢不敢赌?谁要是输了,要罚的。”
“白先生算的自然是准的,我哪敢造次。”
祝荼跟他胡乱打趣着进到东间。东间有个新铁炉,烧得通红;炉顶煨着酒,灰匣子里似乎还埋了什么吃食,不住往外冒着甜香。
祝荼脱了棉披,往那壶酒上多看了几眼;白青州笑他原来是个爱酒的,他搁下烛台,颇为骄矜地微扬着下颔,半真半假地说自己是异兽堂最有酒量的人。
“哦?当真?”白青州见他这副模样,想笑,“这不凑巧了,我也算是走遍岠州大小酒坊啊!切磋切磋?”
“若是这般,酒只怕是不够。”祝荼倒一副认真的神色,“等甲公回来,让他去知公那儿借个三两缸来。”
“三两……缸?”
“嗯。你不知道?知公那儿——”祝荼往西南扬了下头,“西南院旁边,有个极大的山洞,各院里搁不了的大物,都垛在里边。莫说酒缸了,你若去的巧,碰上打铁炼丹的也说不定。”
“果真?”白青州似乎饶有兴致。
“果真。不过,那山洞里有处去不得的地方,叫无渡盦。
想来甲公那个靠不住的,肯定没同你说过。异兽堂看似无拘无束,实则潜藏着的规矩,也是有的。
譬如大多数人都知道的,入夜后有三不看——一不看,山神龛;二不看,清水潭;三不看,无渡盦。”
山神龛,在东院以东,异兽堂建起之前,据说是祭山神的地方;清水潭,在西院以西,人魄山上唯一的死水;无渡盦,在西南院以西南,就在我刚说的那处山洞里——这名是知公题的。
那山洞大则大矣,也谁都去得,只是往里走个几千步——我也说不好,许是几千步罢——有处石拱门。石拱门往里,就是无渡盦,门口有只极认主的异兽。异兽堂正门,你那晚倚着睡觉的那只石兽,就是照着它雕的。有它在门口守着,除了知公,谁也进不去。”
——“你是说……那夜光线实在不好,我也没注意看。”白青州已经不禁朝前微微倾身,“那异兽有没有名,又长得怎么一番样子?”
“无名。”祝荼试了一下酒壶,壶壁已然烫手。
他随手拿过两只酒盅斟上。
“异兽堂与山下最大的不同,就是起不来流言。”祝荼垂眸看火,火光把他的眼睛和脸颊滤出一种近乎诡异的红,“诸事诡谲,也没人有工夫去探寻。譬如这只异兽,异则异矣,可到现在也没谁愿给它编个名。偶有提及,也就用异兽代称罢了。
至于样貌,我来异兽堂八年,初见你那晚,是我第一次踏出正门门槛。无渡盦,我也并未去过。是以……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一副样子。”
白青州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凉。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呐。”他随意慨叹一句,一口喝尽杯中酒,“这倒有意思。你们不知道,知公总是知道的;我看你们时常在一处,怎的就没聊起这只异兽?”
“你道知公是谁。”祝荼笑着摇摇头,“借他舅父一句话,知公就是‘无心无肝无肺腑,异兽皮囊异客骨’——冷得很。他一天能说几句话?就是与我们闲聊,也不过看我们玩闹罢了。”
“无心无肝无肺腑,异兽皮囊异客骨……”白青州稍一咂摸这两句诗,神色有一瞬的空白,继而笑了,“这倒极妙。我看可以配个下联,‘没心没肝没肺腑,二狗皮囊肥遁骨’。你看如何?”
祝荼被他逗笑,扶着额头搁了空酒盅,跟不胜酒力似的:“这说的是你,还是甲公啊?”
白青州笑嘻嘻,捧着酒盅不再说话,也跟不胜酒力似的。
谈笑的间隙显出火焰的剥剥声。白青州觉得脸有点热,一摸果然很烫,像煨在炉上的瓷酒壶。他想着下次喝酒一定要用泥壶,隔热;又抬头去看祝荼,见他脸上也不知因为火还是酒而红了一片。他又有点急切地把这些闲思拢进脑海,想将自己整个人用心绪充实起来似的,笑着扬了扬下颔:“异兽堂酒量第一人?怎的两杯就上脸?”
“走遍岠州青帘家?不也是三两杯的量。”
“三两杯?那是我三两岁的量。想当年……”
白青州说到这顿了顿,眼里闪过一点似茫然似悲悯的光,继而又重新笑起来:“我脸红,那是火照的。反倒是你,振作些,也让白某——见识见识异兽堂的酒量,嗯?”
祝荼听了他这话,把酒盅往远处一推。
“怎的还不同我喝了?”白青州摸不着头脑,“吓着了?嗨——”
他刚要说,我说的是大话,你听不出来?就听祝荼半开玩笑道:
“听你这般说,我今日怕是当真棋逢对手了。有道是酒后吐真言,我若是喝不过你,一个不慎把异兽堂的什么机密跟你说了,那可真就——”
“不战而逃是怎么个道理?”白青州直接给他满上,“异兽堂机密那么多,就是喝上个三天三夜,你也说不完。再者而言,你觉得甲公是个话少的?跟他住一处,该知道的暂且不论,不该知道的,我可没少听过。”
“……那倒是。只是——”
“就说你那异兽堂酒量第一人是不是真的罢!”
祝荼闻言,没再说话,跟他一碰杯。
甲公是在他们聊到自己的时候回来的。
他动静大,上蹿下跳地进屋来,还要“老丙”“老丁”地喊上两嗓子,喊得蜡烛上的火光都闪了两闪。
他本想猛地推门急蹿进来,却差点被震碎腕骨:“嗷嗷嗷!你俩怎还锁门呢?”
“外边等着。”祝荼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聊正事呢。”
祝荼和白青州都有点喝上头了。
“我刚才说到哪了?”白青州揉着额角,已经半伏在桌上了。
“甲公。”祝荼还记得把声音压下去些。
“对,甲公。”白青州凑到他耳边,在甲公本人制造出的噪音里悄声说,“我刚来的时候就时常听他嘀咕,说我一身白,要挂匹黑布,才能挡住我的煞气。
我还听他唱过,唱什么‘知公缁,肥遁灰;乙公白,丙公玄。’
他那双眼生得也怪啊。我瞧着,清亮得吓人,跟……跟二狗似的。
我师父教过我。他说……”
甲公的砸门声不知怎的歇了。白青州被自己喝下去的酒煨得混混沌沌,还附在祝荼耳边,却被猛然升腾起的强烈情绪点了穴,一动不动怔了老久。
祝荼也不动,似乎是在很耐心地等他把话头续了。
可白青州到底没能再说什么。他抄过酒壶,想把两个人空空如也的酒杯满上,谁知酒壶比酒盅还干净,一滴也倒不出来。
“让甲公借酒。”他说,然后强作稳健之态起身,踩着比上朝的大官还端方的步子去开门。
甲公正抱膝坐在门边上,吹自己的头发丝玩儿。
白青州打开门,没看见人,微微一歪头,喃喃了一句不在,就要把门关上。
“诶诶诶。”甲公伸手去扒门边,顺便借力把自己拽起来,“这这这。”
祝荼从白青州身后探了下头,两人以如出一辙的呆滞瞅着甲公拍打衣服上的灰。
甲公忙活完,对上他俩的视线,头皮一麻:“你俩……被人下降头了?”
“……借酒。”祝荼把酒壶递出去,声音里有种刻意撑出来的稳。
“乖乖!老天爷!小祖宗!”甲公一把扯过酒壶,“你俩喝茶还不行,好端端喝什么酒!等着!我去找老爷要解酒丸!”
甲公像进门时一样,嗖地蹿出去。
白青州倚着门框,已然醉透了,像全天下的醉鬼一般说着胡话:“青州从事……真吾友!”
祝荼也不遑多让,茫茫然间却也把这话听见了。他想起很久之前,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说,青州从事真吾友。
青州从事,酒也。
酒也。
酒,忘忧物也。
他又想起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好像是他阿兄,在旁边和了一句:可怜青钱万选才。”
——“青州从事真吾友……”
——“可怜青钱万选才。”
“可怜青钱万选才。”他说。
“什么?”白青州听见了,“可怜青钱万选才?”
他笑着去拍祝荼的肩:“傻!这跟青钱万选才有什么关系?我师父也爱喝酒,他说,酒是忘忧物,能忘世人忧。才高八斗者同……胸无点墨者岸帻,腰缠万贯者共家徒四壁者轰醉,踌躇满志者与失魂落魄者举杯,这才叫饮酒!”
喝醉了的人没轻没重,祝荼觉得肩膀有点疼。
“你师父说得对。”祝荼说。
“自然,我师父是岠州第一圣!我师父是……”
祝荼合眼靠在另一边门框上,等白青州说下去;话没等到,先听见一声哽咽。他把眼睁开,借着微弱朦胧的火光天光去看他的眼,里面仿佛有水光。
“我第一次见我师父,我大伯带着我敲门,他开门;他很高,很高很高,很高很高很高……”
祝荼被他一连串的很高很高绕晕了,只知道点头附和:“高。”
白青州笑着停住这串“很高”,甩了甩头,活像肥遁平常的样子:“诶,醉了。回头酒醒了再同你说。”
“说。”
甲公在这时去而复返:“来了,来了!老爷你看,他们俩喝得烂醉如泥啊!”
朱玄被他拽着,藤杖都来不及沾地。过了那匹红布,就见那二人双双倚着门框闭着眼,动也不动地站着,仿佛两尊门神。
甲公忙凑过去扒他们的眼皮。关切归关切,动作总归是粗鲁了些。
朱玄由着他碍事,根据对付全异兽堂醉鬼的经验,把解酒丸放进酒盅,再倒满水,随意往桌上一搁,带出一声脆响。
正追着甲公揍的白青州和捂着自己左眼皮嘟囔着疼的祝荼果真进了套,同时往那酒盅看去走去,最后端起来一口气喝下肚去。
“好,好!”白青州醉出了岠州话,“不愧是异兽堂酒量第一人,与俺不相伯仲!”
甲公呲着牙乐,说,不相伯仲倒是真的。
祝荼想恭维回去,可惜力不从心,强按着醉意微微颔首,站得比分列在公堂两旁喊威武的衙役还直。
甲公乐得肚子疼,说,还欠根水火棍,老爷你把藤杖借他使使呗。
朱玄却只是把藤杖往地上点了点:“扶他们上榻。”
“是是是。来来来,扶你们上榻——”
甲公过去搀他们,却一个都没搀动。那两人跟他比起来,明明也不是特别魁梧的身材;偏偏站得比坠了秤砣还稳,眼里也空荡荡的。累得气喘吁吁的甲公擦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转头想让朱玄给他们看看是不是真让人下降头了,却见对方跟他对上视线后,轻轻一摇头。
那两人相互搀着,被半截蜡烛烘着一炉小火照着,这场景让朱玄想起曾在他西南院以西南那处山洞里没日没夜打铁的大汉。
“门,……门。”白青州说。
他想起第一次见师父,师父家的木头门就是火光的颜色。大伯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得踉跄;使最猛的劲儿去拍门,把那扇漂亮木门拍得摇摇欲坠。
师父打开门,黑布鞋,靛色道袍,高高挽起的太极髻;他院子里有满满当当的太阳光,照得他耳边颈侧每根碎发都是分明的。他俯身,把白青州接过来,抱在臂弯里,对他笑着,但是对他大伯说:“这孩子长得真俊。”
白青州想说,先生也好看。但他说不出话。他的胃里心里都有蚂蚁在啮食着什么,他怕一张口,就有蚂蚁和血块从嘴里涌出来。他环住他师父的脖子,以一种很依赖的姿态;大伯见此,笑得满脸横肉堆在一起:“瞧,瞧这孩子多粘你。如此俺便放心了。”
师父的院子很小,常年关着门,白青州就在里面长大。天是四方块,地是青石盘,中央一棵老杏树,枝干黧黑。师父喜净,院里院外皆是一尘不染;每每下雨,青石缝里存的水都是清澈的。
白青州常常坐在屋门槛上,一手扒着门框一手拿着柿饼,看他师父洗院子。洗得真细,细到白青州总觉有些诡异:怎么树稍也要清理,青石缝也要擦洗么?
他师父的手在井水里泡久了,常年都是苍白冰凉的,覆在他脑袋上,凉意从天灵盖直挺挺往下蹿。
“读经书。”师父说。
白青州便匆匆把柿饼咽下,悄悄在衣襟上抹两下手,拿过一卷自己誊的经书,缩在门槛上一本正经地念: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能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
他师父便再摸一下他的头,拔下簪子,咬住,边束发边往厨房去。
师父讲究,只吃些竹米松针,也只会做竹米饭和松针茶。白青州也不挑,管他饭吃什么,只要有点心就好。
他至今也不知道师父是从哪变出的点心,反正他从没断过甜。那扇木门黑天关着白天也关着,冬天关着夏天还关着,他有时就看着木门想:师父一定会飞,他是飞出去的。
木门第一次打开,白青州已是弱冠之年。
他师父逐他出师门。
那天,包括往前的任何一天,都是一如往常的。他想不通,跪地不起,向师父求问一个原因;师父只是把他扶起来,笑说:“一晃眼,青州都长那么高了。”
他这才知道他师父是个怪人,举止难猜,心思难辨。十五年的朝夕相处让很多本该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至极,譬如彼此的音容相貌。走出木门,跟师父辞别,在拐角去而复返再驻足看着师父把木门掩上,他忽地惊觉自己已经不记得师父的样子了。
还是太极髻靛道袍黑布鞋么?还是今天到底有些不同呢?
白青州在以后的许多许多年,无数次悟清了这件事:人很难在朝夕相伴的情况下,像久别重逢一般将对方仔细端详。
门外的日子远没有江湖故事那般潇洒。
他遇到了善的恶的妍的媸的脏的净的喜的悲的人,他们把经文里诸如“刍狗”“众生”之类的词一点点画出来演出来。他知道了“刍狗”和“众生”有多复杂,他们简直是天地之间最令人费解的东西。
譬如酒坊那个老头,明明对他说话恶声恶气的,还敲走了他身上所有银子,却愿意为了救他一命跟一群强盗肉搏,最后落得右眼一道疤;
再如书院那个小生,明明每天都要引经据典地把他弟弟骂得一文不值,却心甘情愿为了他弟弟辍学,从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白净书生变成了浑身上下只有牙白的地头庄稼汉;
再如北街巷角青楼里那位姑娘,让老鸨糟蹋得成天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还要跟在她身后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就因为她一句语气勉强算是和缓的话,眼睛能笑出两弯月牙。
七月的某一天,他坐在酒坊喝酒。他身旁,某个酒坛毫无征兆地炸开来,碎瓷片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酒坊老头骂骂咧咧,说,这鬼天气,酒坛子都给我晒炸了。——青州小子,院里洗把脸去,你看那血。”
白青州笑着应了。脸上的血洇到他衣领上,很温热,血腥气扑鼻。
他到酒坊后院里洗了把脸。
井水很凉。
他捂着自己的胃,蹲在地上。
十五年前那种有胃里蚂蚁啮食血肉的感觉去而复返。他抿紧了唇,生怕留下一道缝,就会有蚂蚁和血块溢出来。喝下肚的酒也在这时烧起来,烧得他眼前模糊一片。这时,他才终于想起被送到师父那儿之前,大伯到底跟伯母商量了些什么——
“孩儿他爹,青州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村头的顾神婆说,这孩子是疯狗托生,要是弄不巧,敢害死我们全家!”
“这……大哥临终所托,而且我看青州也懂事,已经不怎么疯了,就自己一个人——”
“自己一个人缩着?我问你,他哪天要是缩不住了呢?!先咬死你儿子再咬死咱俩呗?!孩儿他爹,不是我冷血,你好歹也为宝儿想想!——我听说岭泉镇西有位先生,看邪病比那些神婆不知靠谱多少。把青州送去看看吧,就当是我们尽最后的情分了。这趟走完,若还不见好——”
酒坊老头的脚步声从廊头响起。
白青州抹了把脸,直起腰,转身迎上去,笑道:“井水到底是凉爽。”
原来他从小就是不正常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蚂蚁在胃里啮食,并不是所有人都受不住他人给的情绪废料,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这种……再高明的语言都只能形容出冰山一角的,不适。
白青州跑了许多年江湖。
他从别人嘴里知道了师父的名字。师父叫白青琼,是位名震岠州的隐世高人。
名震岠州和隐世其实有些矛盾。
不过无所谓,白青州自己也是矛盾的。他见过一种江湖把戏,细棉线上栓枚铜钱,点着,棉线成灰,也能把铜钱悬住。
那几年,他就像那截悬铜钱的灰。他带着爬满了骨头脏腑的蚂蚁,应付着没完没了的生计和交际。
有位行医的友人曾跟他说过,说虚症不比实症,不少虚症是天生的,不可治,只能养。
“天地造化,吾不敢论。”白青州对他文文绉绉的语气记忆犹新,“只是经纬若棋盘,虽说疏而不漏,却也到底是有落不到线上反落到罅隙里的棋子。既在罅隙,何路可走?天性本异,管你用什么办法将养,到底也是诡故异情。”
天性本异,无路可走,不管用什么办法将养,到底也是诡故异情。
白青州有些话想说出来,却不知道同谁说、说什么。大家伙聊的都是家长里短生计去路,偶尔提些奇闻异事,也总是用一种人世间固有的情态语气去提的。他想说的东西或许很简单,却也不是人间语词、人间情态所能为,连他这颗落不到经纬网上的棋子,都要对其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