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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同泽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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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晕乎乎的白青州是在自己榻上清醒过来的。
太阳光很刺眼,是以他昏昏沉沉之中,甚至以为自己一觉睡过了冬天。山鹁鸪的叫声很近,好像就停在他窗前。
怨不得人人修仙都上山。
白青州打开窗子,看见水雾云蔼,嗅见凉凉的山水气,由内到外都小小觳觫了一下。正巧甲公忙忙叨叨地端着什么从他窗前过,他笑笑,二话没说,丢了颗果子过去。
“做甚?”甲公轻轻松松接住,放嘴里咬了一口,“哼,你们两个睡得可好,我可是差点忙死!”
“忙啥呢?”白青州趴在窗台上,笑嘻嘻的,歪了下头。
“老爷,知公,吾皇,他舅父来了!”甲公的语气要多夸张有多夸张。
“老爷,知公,吾皇,他舅父?”白青州花了好一会儿去反应,终于想起了喝醉之前祝荼跟他提过的无心无肝无肺腑那两句诗,“作诗很精妙的那位?”
“哈?喔。他老人家可不止作诗精妙。”甲公说,“是哪哪都精妙。”
白青州噗嗤一笑,不再跟他掰扯:“人手够不够?”
“你醒了就不够。”甲公把手里的托盘塞给他,“走,帮忙,接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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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兽堂有八方八院,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皆依势而建。只被八院环抱着的中央,并无任何建筑。
因为中央有瀑布,名簸珠;簸珠瀑下,有簸珠泉。
人魄山并不是一座孤峰的名字。其本名,人魄嵕;嵕者,数峰对峙之山也。
只不过人魄山形如脸盆,中央是瀑布泉水,周围有数山合抱,名中带嵕,说合适合适,说不合适也不合适;何况那合抱起来的数山也并非瘦长的高峰,若从高空鸟瞰,比起数峰并峙,更像是一座山中央挖了个洞,再灌上水。
故而易名,人魄山。
人魄山异兽堂,平时无客,偶有客至,也没以礼相待这一说;唯独朱玄的舅父同泽公,是个例外。
朱玄舅父朱孚尹,其号同泽公,三朝元老。同泽公一号乃先皇与其下棋时,金口一开亲赐的号:“爱卿是人如其名。礼记有言,君子比德于玉,‘孚尹旁达,信也。’朕有爱卿常伴左右,则爱卿之德,定能让天下百姓同泽。”
同泽公确实人如其名,不论作为朱孚尹还是同泽公。他是朝堂上一等一的忠臣、能臣、信臣,只要玉笏一端印绶一戴,说出口的每个字儿都是为了家国百姓。
朱玄恍惚记得,他母亲朱浮安还在世时,跟他说过不止一遍,舅父五岁时,便懂得心系家国、心疼百姓。
勘艾艾江天,求八荒山海心事;格新瘢旧舛,算浮之所安——这是朱孚尹五岁时写的话,也是他妹妹朱浮安名字的出处。
“这几句。”乙公正在沏茶,此时看着朱玄某个角落里刻着这两句话的竹筒,眉头轻蹙,“好像……”
“老乙!”甲公的声音把他呼之欲出的思绪拦腰砍断,“茶茶茶,国舅他到了!”
乙公对国舅二字并无话说,只轻轻一眼瞥过去,示意他同泽公面前说话记得过脑子。
但对甲公而言,说话过脑子实在太累了:“把小心心放肚子里吧,我根本没有失言的机会。闲着没事,我干嘛往咱国舅面前凑啊?”
他把茶接过来,端高一点点,以证明自己干过活了;然后一秒都不多端,直接塞给了刚迈过屋门槛的白青州:“兄弟,上!”
“上!”白青州憨乎乎笑嘻嘻,接过茶盘,转身就要走。
“慢。”乙公头疼,“你知道地方?”
白青州把虎牙酒窝和刚迈出门槛的脚一起收回去,摇摇脑袋:“貌似,不知道。”
甲公笑得嘴酸,捂着肚子笑话他:“憨样儿,酒还没醒呢?”
“东院以西,蝉声厦。”乙公说出地名来,还是不放心,有想起还有份东西要送,“罢了,我同你去。”
乙公同白青州一道,赶往蝉声厦。甲公乐得自在,歪到几案边,啃着果子眯着眼,漫不经心打量着乙公方才看到的竹刻。
勘艾艾江天,求八荒山海心事;
格新瘢旧舛,算浮之所安。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甲公摇摇头,笑道。
——
东院以西,蝉声厦。
穿着宝蓝对襟的枯瘦老人端坐在主位上。主位之下,朱玄收拾起足足一年未见天日的那身行头——金发弁,卍字纹异兽礼袍,还有一柄富贵逼人的、金灿灿到晃得人眼疼的锡杖。
穿着宝蓝对襟的老人——姑且算是宝蓝,已经洗到发白——端坐着等茶。他虽已苍老到满脸深纹眼珠混浊,腰背却还是笔直的。
两人坐在一处,也不说话,都盯着门外的风景看;一时连只飞鸟从蝉声厦前过,都要战战兢兢地把挥动翅膀的角度斟酌再三。
乙公和白青州各端着一只托盘走进来,被那两人的目光唬得动作一顿。
朱孚尹定睛把两个来人一看,瞥了朱玄一眼,捋着胡子点点头,笑道:“这位穿绿衣的小公子,看着眼生。”
“他到异兽堂不过月余。”乙公道。
“正是。”白青州笑着点头,“大人到哪里识得我去?”
朱孚尹哈哈一笑:“原来如此。说起来,自之容以后,异兽堂就未进过新人。倒是稀奇。乙公,这可是你族中兄弟?”
“我哪里来的宗族,又哪里来的兄弟?”乙公一边接他的话,一边斟放茶水糕点,“不过凑巧长得像些罢了。说起来,这位白兄名气不小,大人前些年走南闯北,应是听说过的。”
“白……”朱孚尹顿了片刻,忽地坐直身子,“你可是白清琼,白先生?”
“在下白青州。”白青州正给乙公递碟子,闻言笑着颔首,手一空下来,立马补了一揖,“家师白清琼。”
“我真是老糊涂了。”朱孚尹自嘲道,“稍微想想,便知年纪对不上。白,白青州。是了,在岠州,青州小先生可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清琼先生与你,竟是师徒?”
他笑了两声,“这可是段佳话。你们师徒二人在岠州,可比如来佛在异兽堂的名气大。那些说书先生,怕是铁定要传唱一二罢?”
“大人太抬举我了。”白青州回他,“家师确是有人传唱。至于我,他们不骂,便是高抬贵手了。”
朱孚尹大笑着说他妄自菲薄。
白青州垂了垂眼,跟他一起笑。
恐怕是个岠州人都知道,他哪里有妄自菲薄,分明还保守了不少。
乙公找了个机会带着他退下。
蝉声厦其实是座危楼,建在一块张牙舞爪的怪石上。怪石往外张着手,以上是穹盖咫尺,以下是深渊万丈。
更要命的是,这楼斜,往外斜。之前东北院的人还专门为它那天会倒打了个赌,祝荼赌十年,乙公赌五千年,白青州赌一年,甲公赌明天。
他说:“谁知道。它今天不倒,明天也要倒;反正都要倒,那我就赌明天倒。反正明日复明日,明日无穷多嘛!”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可这百尺危楼,除了一楼——也就是朱玄和朱孚尹正呆着的这层楼,再往上,都是锁着的。
楼梯修在楼外。抬头略往上一望,就是漩涡似的台阶,还有一扇叠着一扇的、无一例外都挂着把大铁锁的门。
白青州并不多看,也没问些什么的意思。但他呆在异兽堂这月余,已然把甲公那身捂冰块的功夫学了个七七八八。
甚至还能革故鼎新一下。
“乙公,给你。”他叫住走在前面的乙公,把刚才朱孚尹随手塞给他的竹叶包的桂花酥糖递出去,酒窝和虎牙一露,让人完全没办法对他冷淡哪怕半点。
乙公从他这种无事献殷勤的做法里找到了一点点面对甲公的恐惧。
他顿了顿,还是把正准备说出口的“留着吧,长者赐不可辞”咽回肚子里,接过那块酥糖:“多谢。”
“谢什么。”白青州依然笑着,笑得无害又好看,“过两天又该下山采买了吧?我想打听打听,瓦片青石一类的东西,可能带上山来?”
“倒没禁制。”乙公回他,“你要瓦片青石做什么?”
乙公这才想起来,白青州要他捎的东西一直都很奇怪。今天是一水桶的笔墨纸砚,明天是两酒坛的元宝纸钱,后天……现在连瓦片青石都出来了么?
他很想知道白青州是不是纯粹就想难为他。但看白青州这副样子,比甲公还可爱无害,又不像那么坏的人。
“还不是肥遁。”不像坏人的白青州叹一口气,“我想搭间屋给它。上回它和之容玩闹,一不小心把自己的窝掀翻了。若碰上雨雪天,真够它受的!”
乙公对白青州知道“之容”是指谁这件事有些意外。
祝荼应该不曾跟他说起才对。
但他不是会多问的人。比起“之容”,他觉得还是“之容和肥遁玩闹,把肥遁的窝都给掀了”这件事本身比较有意思。
“好,我给你带来。”他点头,“下次直接说就是,不用贿赂。”
“非也非也。”白青州摇着头,“酥糖与青瓦无关。我只是不喜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