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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尾声(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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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给他留了言。
我说:“霍铭非,我的核酸报告出了点问题,现在去补测,现场出结果,要等一个小时。你先去机场,我们在机场见。”
然后,我在韩国泰的衣橱里四处乱翻,果然从他还没打开的行李箱里,翻出了霍铭非的衣服。
不一会儿,我就找到了霍铭非在迪士尼乐园里扮皮卡丘人偶的外套。
同时,旁边还有件整整齐齐的,我从没见过的小熊人偶外套。
那只熊不是迪士尼乐园里的卡通人物,虽然画风可爱,但却看着眼生。
大约是霍铭非特意找人定做的吧。
我捏着那件人偶服,感受着指尖毛茸茸的触感,心里升起一阵暖意。
原来那个仲夏之夜,当我以为他压根不爱我并且永远也不会爱我的时候,他悄悄为我定了一身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好意思送给我的小熊人偶服,藏在了自己的衣柜里。
“这个霍铭非啊。”
我穿上小熊人偶服。
我的脸完全被遮挡在衣服里,这样一来,劫匪就不会在看见我的脸的那一刻,意识到我才是照片上他们应该绑架的那个夏橙。
然后我拨通了韩国泰的电话。
电话一通,对面便响起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极为陌生,带着异域的口音。
“Hi there——”绑匪恶狠狠地说。
“你好,我是你绑架的人的助理。你们的需求是三百万不连号美金现金对吗?我现在就去取。”
“快去!”绑匪紧张地催促道。
“但我还有一个要求,我们必须在公共场合交易。我不会去你们指定的地方。”
绑匪是开警车来的,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仓库之类的交易地点,直接把我们所有人都灭口。
所以,我必须把他们引到公共场合。
可那两个绑匪叽里咕噜商量了一阵,坚决回复道:“不行!”
我冷冷道:“他只是我的老板而已,我可不打算为他送命。如果你们不同意,那你们即使是杀了他和他的朋友,也不可能得到一分钱。一小时后,我带着三百万,我们圣莫妮卡学院主教学楼门口见。那是一栋白色建筑,门口能停车,很好认。”
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
我的心脏砰砰跳动着,手心出汗,手指冰冷。我的大脑飞快运转着,好像一个陀螺般不肯停歇,紧张得不能自已。
我深深地呼吸了几次。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如果霍铭非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来找我。我们的手机账户是关联的,他可以通过我的手机定位我的实时位置。
而一旦他出现在绑匪面前,绑匪会醒悟过来自己绑错了人。劫匪有枪,到时,无论是霍铭非,还是已经在绑匪手上的秦子豪和韩国泰都可能会有危险。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霍铭非先去机场等着,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再说。
我计划先打电话给银行预约半小时后去大笔提款,同时,以防万一,先去最近的ATM机里,把能取到的最大额度现金提出来。
我开车到最近的ATM机,插入霍铭非给我爸爸的那张黑色银行卡。
我甚至不知道那里有多少钱。
“成功插卡。芯片读取成功。请点击屏幕选择功能——”
ATM机的屏幕上亮起一行数字,是黑色银行卡的账户号。
我很熟悉那串数字。
那是霍铭非个人主账户的号码。
我惊讶地瞪着那串号码,ATM机屏幕的亮光刺得我眼睛发疼。
所以说,当年霍铭非给我爸爸的,并不是随随便便某张多余信用卡的副卡。
而是可以直接从自己的主账户划走钱的借记卡。
这辈子霍铭非有多少钱,这张卡就可以永永远远地直接取走多少钱。
这是霍铭非的后悔、道歉与诚意。
我的心一阵酸楚,接着便是一阵剧痛,最后,回荡起一阵感动。
我的手一抖,便点错了按钮,把“快速取款”点成了“转账记录”。
然后我看见屏幕上冰冷的一行记录。
十分钟前,有人在圣莫妮卡学院校园内的ATM机,取走了三百万美金。
什么?!
是霍铭非……
我颤抖着跑出ATM机,发动车子时整个人都紧张得无法呼吸了。
取走三百万美金的人不是霍铭非还能有谁!
可他怎么知道韩国泰被绑架的事?他怎么会正好在圣莫妮卡学院附近?
我打开手机,立刻给霍铭非拨过去,可这一回,却是他的手机已经变成了关机。
我慌了。
我疯狂地冲上车子,想要在下一个街角瞥见霍铭非的身影,然后不管不顾地奔向他而去。
遇到红灯时,我急不可耐,没有踩下刹车,而是疯狂地疾驰而过。
路边的行人指着我惊呼,有人惊讶于我闯红灯,还有人惊讶于我身上套的小熊玩偶。
一个小孩拉着他金发碧眼母亲的手,指着我高喊:“妈妈,快看!童话故事里的小熊不是连骑自行车也不会吗?这只小熊会开车!”
一对情侣当中的女孩子闪闪发光,指着我的车:“快看!那是CES展上最新款的无人驾驶汽车!搭载了最高级的激光雷达,同时还配备有全车八部摄像头和业界保密程度最高的行人识别算法。不是还没量产的吗……”
我在偌大的洛杉矶城里,开车寻找着霍铭非。
他不在大使馆,也没跟许家家或者秦子豪联系过。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车开到了圣莫妮卡学院。
现在的情况是,霍志雇的绑匪跟当地警察有勾结。我就算立刻报警,也不一定能和霍铭非安全离开美国。
所以我一定要在绑匪和警察之前找到霍铭非,带他逃跑。
我已经想好了路线,我们可以开车往南去,由圣迭戈越境到墨西哥蒂华纳,再继续开到墨西哥城。
正好可以赶上一周后我们从墨西哥城飞中国香港的班机。
只要我们坐上那个航班,一切就会没事的。
我们可以远程用比特币转账给绑匪,到时绑匪收了加倍的赎金,对他们完全没用了的韩国泰也一定会被平安放出来的。
只要我现在找到霍铭非,一切一定都会皆大欢喜。
五分钟后,我把车停在教学楼前圆形花坛的对面。
红色的新款自动驾驶汽车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等他们看到车子上下来一个会跑会跳的小熊,他们的眼光更是震惊和兴奋。
甚至有不明所以的路过同学以为这是什么快闪表演,吹起口哨鼓起掌来。
我不顾所有人的目光,一路跑向我们熟悉的教学楼。
就是我和霍铭非在第一次接受代课质询时,我拍了他的背影惹他好生气的那栋希腊廊柱式建筑。
在那里,我终于找到了霍铭非。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总算找到他了。
我抬头仰望着他。
霍铭非此刻,正靠在三楼窗边,背对着窗口,可我看那奶油色高领毛衣的背影,就知道是他。
好巧的是,圣莫妮卡的校园是我们在美国重逢的地方。
自那以后,有多少次,我们的人生中,两个名字并排写在同一张之上。
第一次是赠予证明,我们是那份礼物送出与接受的两端。霍铭非偷偷买了车,却不敢直接送给我。他是我认识的最害羞、最别扭、最最口是心非的人。
第二次是违反校规,我们明明是合谋的同伙,霍铭非却以一己之力揽下了所有的罪名。我是我认识的最自私、最悲哀、最最反应迟钝的人。
再后来,还有医院救护车的单据,我是打911的人,而他是昏迷不醒的人。
可当救护车飞驰而去的时候,他醒来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检查自己的伤情,而是看我有没有在哭。
毕业短片的场记板上,我是摄影师,而他是女主的光替。
最后,是拉斯维加斯的结婚证书上——
他是我的终身伴侣,我也是他的。
我和霍铭非,或许在我们的故土上,永远没有办法在红皮文件里长相厮守。
可我们却全凭一己之力地,创造出了我们在这世界上活过、相爱过的证据。
甚至是我们见第一面时,玫瑰的酒店,电梯里的摄像头,连它都可以证明,我们曾经相爱。
深深地而非浅浅地接吻,重重地而非轻轻地抚摸。
到最后我看见希腊建筑斜对面的警车里,韩国泰的脸被压在窗边,绝望地举手投降。
我听见警车轰鸣,十多辆警车把我们一向平静的校园团团围住。学生们惊呼,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远不近地围观了起来。
我冲到一个看起来和善的警察面前,摘下小熊头盔,吼道:“他不是罪犯!请你们放过他!”
那警察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需要我打电话给迪士尼把你抓回去吗?看来,某些人的玩偶不听话了……”
我强忍住想一拳挥在他脸上的冲动。我知道他有枪,而我只要袭警,就可能被当场击毙。
我只得举起手机,示意对方,我一直在录着像:“警官,作为加利福尼亚州合法纳税居民以及圣莫妮卡学院校友,我有权利得知此时此刻,我的人身安全是否收到了威胁。”
那警官评估了一下形势,便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我们接到报警,教学楼里那名年轻中国籍男子精神失常,扬言要炸掉这栋大楼。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滚远点,孩子。”
下一秒,两拨警察分别用枪瞄准了窗口的霍铭非。
“不要!”
“你们的信息有误!”
“有人陷害他!你们不能没调查就开枪!他不是坏人!他没有武器!没有什么炸弹!”
那警官将我用力一推,推到路边,正在这一瞬间,我侧头看见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是霍志。
他就坐在一辆跟我和霍铭非同款的、霍氏科技最新款无人驾驶汽车里,停在十几米外的马路边,远远看着这一切,他亲手安排的这一出闹剧。而他身旁的副驾驶位上,是紧皱眉头的秦子豪。
秦子豪正双手抱头,放在脑后。
显然是被霍志用什么武器威胁着,不敢轻举妄动。
霍志也看见了我。
后来的事,我只记得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了。
我的记忆好像变成了一副莫奈的印象派画作,在其中,美丽掩盖了罪恶,浪漫替代了凶险。
日出的光芒万千,挡下了工业革命汹涌而来的污染与浓雾,只留下传世佳作一幅,供人遐想连篇。
后来,关于那一天,我只记得霍铭非。
我记得一个领头的大肚子警察下了车,用扩音器向楼上喊话,劝他投降。
霍铭非当时正斜坐在窗台上,一条长腿悠闲地晃悠着,甚至还有闲心打开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就是在开窗的时候,一眼看见了楼下的我。
我抬头,站在校园的大马路上望着他。
霍铭非,是我。
是我,夏橙。
我疯狂地大喊,可霍铭非却只是轻轻闭上了眼。
警察把一个扩音器包着毛巾扔进霍铭非死守的窗户里,他根本没去理会。
“强攻!”
警用对讲机里传来一道命令。
下一秒,所有警察纷纷拔枪,躲在车后开始瞄准霍铭非所在的窗户。
我也被身边那个警察直接按倒在了警车的前盖上。
可我死死地扭着头,去看霍铭非的方向。我已经不会哭,不会喊了。
我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这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刻,我只是想再去看一眼霍铭非还好不好。
警察在对讲机里吼叫,突击小队放了无人机,准备强攻。
“停!”
突然领头的警察举手,所有人屏住呼吸。有人喊:“目标有动作!”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霍铭非把学校办公室的碎纸机推到了窗口。
那三百万美金源源不断地从天而降,像一场下不完的雪。
全都破碎了。对他和对我,都已经毫无意义。他咧起嘴角轻蔑地笑。
他笑起来总是那么好看,惊为天人,无与伦比。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好看。
他不在乎。
因为他知道我知道。这就够了。
他像在玩一场游戏一样看着底下满街的警车,玩累了,就靠在窗边,然后皱眉看见了被警察牢牢制服的我。
突击小分队准备冲进教室逮捕霍铭非之前,领头的胖警察在底下用大喇叭给出米兰达警告:“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承堂供词——”
可霍铭非根本只是彻底忽略他,然后俯身捡起大喇叭。
他对着楼下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撒完那个谎,霍铭非盯着我,突然点燃了一根烟,接着把烟捏在手里,数了七个数。
七,六,五,四,三,二,一。
七秒钟不够碎纸机的雪片都落完,却是霍铭非这条鱼的一生。
他这一生只有七秒,这七秒里目光所在、心之所至,全部是我。
那根烟刚好烧到开始掉灰,而霍铭非就像在Mei第一次遇见我那天夜里,手捏着烟,侧脸凑上去吻它。
好像烟的那边有我的脸。
吻完了,霍铭非把烟往旁边一划,轻轻丢掉了。在漫天纷纷扬扬纸钞做的雪片当中,□□被他引燃。
霎时火光冲天,震耳欲聋。我看到廊柱摧毁,希腊不在。
我想起创世之神曾在罗马城外山坡上俯瞰芸芸众生,那时一名信徒下跪问:“您往何处去?”
祂说:“这城市和这世界啊。”
而霍铭非在大喇叭里撒的那个谎是:
“I won't remain silent. I plea guilty. This is my defense: all this time, I am alone, all by myself. I never knew him, I never met him, I never loved him. Please let him go.”
(“我不会沉默。我有罪。这是我的辩词:所有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我从不认识他,从没见过他,更不爱他。你们放他走吧。”)
这是霍铭非第一次把我和“爱”这个字,放在同一个句子里。
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我又独自去了趟与他喂过海鸥的那片海滩。
夏天的风吹拂过每一个少年少女的面颊和发梢,也带来太平洋清新的气息。脚下滚烫的沙子里偶尔会踩到些石子,却从来没有贝壳或者珍珠。我望着潮水不断的滚动,有时海浪的边缘卷成是一朵玫瑰的形状,有时则是一颗爱心。
翻滚的思绪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我们相遇的那天,在名字瑰丽旖旎的那个深夜酒吧……
我总觉得我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四年能发生很多事,一生能发生更多事。
可是对我来说,所有的事情都打着一个人的标签。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标记着一个人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我还会再遇见很多别的人。我当然知道我可能再别人相爱、同人结婚、甚至领养孩子、拥有事业、未来可期。
人人都要我振作,要我往前看,将“朋友”的遗志留存心间。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不止是个“朋友”。
他是我的爱人。
他偷偷地以他自己的方式、只有他能理解的方式爱过我。
而这是我这还没开始就结束的一生当中,所经历过的唯一真实的东西。
我一个人守着我们两个的回忆,沿日落大道走下去。
当小熊饼干走失在圣莫妮卡海滩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霍铭非是多么深刻、剧烈、万劫不复地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