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春》阿尔吉侬的花

6、第 6 章

　　我低头盯着他狭长的影子，心中正盘算着如何开口，同班的小林从我身边跑过去追上王珏。小林仰头跟他说了句什么，王珏侧身摇了摇头，接着他们一起前行。我默默地跟在后面，看着一长一短两条影子的边沿不时重叠在一起。到了下一个路口，小林跟王珏挥手道别，王珏驻足等待小林渐渐走远，当我以为他要继续前行时，他却没来由地向后张望，我慌忙低下头，直到夕阳下那道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

　　接下来几天乏善可陈的日子因为阿晋的被打而终止，那天下午有人看见他在校门口被几个混混拦住拖走了，等快放学时阿晋才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进来，他浑身上下被人踹了十几个脚印，屁股一沾椅子就扯下几乎烂成破布的校服上衣罩在头上仰面瘫倒，整个人一动不动。男生们哗啦一声围了上去，愤愤地询问幕后黑手。阿晋喘着粗气沉默着一言不发，任凭旁人撸起袖子张牙舞爪地要给他报仇雪恨。

　　“阿晋，你没事吧？”我挤了个缝凑到阿晋跟前，伸手摇了摇阿晋的胳膊，他双手抱在胸前，还是无动于衷。我害怕了，抬手摘掉了阿晋蒙在脸上的校服，“啊！”我大吃了一惊，阿晋的人脑袋变成了狗脑袋，上面横七竖八的抹着好几道血迹。“看啊！我让你看！”阿晋霍地一下站起来冲我不明所以就是一拳，我吃痛向后摔倒，被人搀住胳膊拽了起来。

　　我站直回头道谢，看到的竟然是王珏！

　　阿晋双眼通红，指着我的鼻子咆哮着挥拳又要冲过来，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他疯狂挣扎咒骂：“他妈的你等着，老子要弄死你！”我怕他下一秒挣脱开扑上来，想转身逃跑之际，感到一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搭在我的肩上。阿晋终于被拖开了，在他不绝于耳的咒骂声中，我感到一阵彻骨寒意自背脊蔓延上天灵盖——我发觉，他红的要滴血的双眼一直死死瞪着我身后王珏的方向。

　　阿晋一周没来学校了，我打电话问候，被他不耐烦地挂断；上门探望也吃了闭门羹。起初他妈妈不揪出幕后黑手誓不罢休——摆出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架势在校长办公室大闹了一通，没两天竟雷声大雨点小的没了下文。能让阿晋全家咽下哑巴亏的，再加之前上他跟王珏的过节，让人不由联想到顾山身上。这联想在大家的脑海中一经形成就产生奇效：所有人不光对阿晋的遭遇选择性沉默，昔日对王珏落井下石的人也苍蝇似地一哄而散，唯恐自己成为下一个倒霉蛋。

　　至于王珏，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疏离。

　　阿晋半个月后返回学校，他的额头和嘴唇还肿的老高，伤口结了痂、脸上的淤青还没有褪去，打眼看上去整张脸如同青面獠牙的夜叉。阿晋一改往日的哗众取宠，他上课课本也不翻一页，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珏，仿佛要把他后背瞪出个窟窿来；下课我喊他好几遍也不回应。阿晋这次当众丢了大人，又吃了哑巴亏，整个人抽了魂似的终日里心不在焉。虽然阿晋平时以挖苦作弄我取乐，我却并不真正记恨他，想想看，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在偌大的校园里没有一个朋友，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哪怕这个朋友只当我是个玩意儿呢。

　　我又重返孤独。

　　我的孤独被一场意外打破。

　　教学楼坐北朝南共五层，一至四层是三个年级的教室，第五层是音乐室、微机室等只有应付教育局检查才会开放的素质课教室。我们学校虽然挂着重点高中的名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教学楼年久失修、墙体斑驳，今年才在南侧加装楼梯，稍稍缓解了东西两侧上下学拥挤的现状。如今教学楼呈倒“凸”字形，楼前正中是两棵三层楼高、开到影影绰绰的合欢树。

　　下午一进校门就看见楼前围了一群人，两名老师忙不迭地驱散着围观的学生，不让人靠近南侧楼梯，于是东西两侧的楼梯上挤满了探头探脑的好事者，变得更加拥挤不堪。我被人流裹挟着，瞥见两棵树之间拉上了警戒线，线内是一滩殷红的血迹；教务主任正被两名民警在闪着警灯的警车旁问话，时不时不耐烦地呵退一波接一波地围观者。

　　“听说了吗？有人坠楼了！”
　　“啊！谁啊？”
　　“好像是高二八班的，一长得很好的男生。”
　　“还是被人从五楼推下去的……”

　　我的头嗡嗡作响，后面的话什么也听不清了；我使出全身力气不顾旁人的推搡咒骂冲向教室，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千万不要是王珏。”

　　教室里笼罩着怕人的安静。

　　王珏不在，阿晋呢，他不是总偷偷视监王珏的动向吗……老班也不在。我的心猛地一激，仿佛坠入了冰窟。

　　老师们都被下了封口令，对校园内发生的意外决口不提。只是偶尔闪烁其词地冒出一句：“都不要议论，安心学习。”呵，原来学习是为了让人变得冷漠无情。

　　我从周围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阿晋和王珏中午放学后在五楼南楼梯处起了争执，王珏失足坠楼，阿晋的干系不得而知。只知道王珏重伤还在医院抢救、阿晋被警方拘留。

　　我失魂落魄，脑海里王珏和阿晋的形象在黑暗中交替浮现，一会儿是阿晋凶神恶煞般地持刀扑向王珏，一会是王珏跪地求救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脸扭曲变形，嘴越张越大，脖子向折叠，终于咔哒一声，他的整个头掉了下来，咕噜咕噜滚向黑暗深处……我一个激灵吓得清醒过来，茫然四顾，现在正是盛夏，今年的合欢花花期格外漫长，地上的血迹掩盖在窗外的一片云蒸霞蔚之中，看不真切。我心中升起一阵恶寒。

　　“滋滋……咳，同学们，现在通报一件事情……”晚自习时，广播里喑喑哑哑地传出教导主任的声音：“关于咱们学校今天下午发生的坠楼事件呢，经过警方的调查，现在已经定性为意外事件，希望同学们不信谣、不传谣……王珏同学经过抢救，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后续还需要高昂的治疗费用，经了解该同学家境贫寒，他父亲的打工收入无法承担后续医疗费用，希望同学们能够为王珏同学献出一点爱心，让他能够早日康复，回归我们附中的大家庭……”

　　经过主任的号召，全校共募集到六万余捐款，并计划近日由校方和学生代表一起前往医院探视，鼓励这位寒门贵子早日战胜伤痛，恢复学业。阿晋因为证据不足拘留24小时后被警方释放，次日复课。这场意外表面上没有给大家的校园生活掀起什么波澜，日子还在有条不紊地过着。只是小林等几名女生作为学生代表探视回来后大哭了一场，说王珏在医院里谁都不肯见。但这件小插曲很快淹没在日渐繁重的学业里无暇顾及了。期末考试荣誉榜里没有王珏的名字，才短短一个月，他为数不多的痕迹在我周遭已如水渍一般，蒸发的无影无踪了。

　　人都渐渐走光了，只剩我在校园里漫无目的的乱晃，并非全都因为那张惨不忍睹的成绩单。即将面临高三的升学压力、紧张的同学关系、父母一次次的失望都让我喘不过气起来，以及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这场意外发生，它却天天以梦魇的方式纠缠我不放，最重要的是，我羞于启齿的、在梦中与王珏的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