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逐日》行苇

45、玄山君破幻境

　　一阵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感从心头涌出，紧紧笼罩住了叶云徊，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尽管如此，在这关头她思考的却不是生死大事，而是眼前之人到底是谁？她心中似乎已有了答案，可又不确定，接着又冒出更多的答案，让她毫无头绪，这带来的沮丧感比恐惧更甚。她很想知道这人是谁，但心里忽然一个声音说道，你真的想知道她是谁吗？她或许就是你认识的人，平日里对你笑脸相迎，照顾有加，此时却出现在这里，趁你无助之时给你下药，更想取了你的性命。你确定，你承受得起这份失望？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那张脸突然幻化出一个模样，转瞬间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短短时间内变换了数张面孔，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她认识的人。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她，也可能是……至此，她又迟疑又害怕，一种无力和悲凉的感觉席卷了全身。
　　是啊，她究竟做过什么坏事，害过谁的性命，为何如此为人所不容，甚至连她的存在都成了一种过错？
　　撑在青石上的双手一片冰凉，贴在石阶上的背脊也一片冰凉，可此时更凉的，是她的心。她抬起头来，脸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语气毫无起伏：“你就这么希望我死？”
　　“怎么说呢，这或许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之一了吧。”那女子痛快道，神情充满期待，“不过我不着急，反正你都这样了，我又等了这么多年，还差这一时半刻的？”
　　她伸出手在叶云徊光滑的脸颊上拍了拍，举止看起来十分亲昵，恶狠狠的眼神却让人毛骨悚然。
　　慢慢地，肩头伤口带来的痛楚消失不见了，但这绝非什么好事，而是说明麻痹感已经蔓延至全身。看着眼前那张笼罩在黑雾里的未知脸庞，叶云徊仰起头，恐惧感消失殆尽，心中平静无比，想着或许死了就可以摆脱眼前这一切了吧？管他谁讨厌她，谁想要她死，都与她无关了。
　　她闭上眼睛，毫不畏惧。却不料嘴唇上猛地一痛，一股腥味弥漫开来。她心头一阵激荡，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脑中一片清明绽出，冲散了沉积的混沌，一阵剧烈的白光过后，她睁开了眼睛。
　　双眸一睁，眼前对着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如脱离了水域的游鱼，她正攀着此人坚实有力的臂膀大口呼吸，他那双眼睛深深地看着她，带着几丝关切。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不在夜风猎猎的昆仑草坡上，而是在阑珊茶社的一间雅阁中，不知为何那帷幔仍垂着，只从一扇窗中透进来些许光线，才不至于太暗。
　　唇上的腥甜气味是真实存在的，叶云徊伸手摸了摸，看见指尖上有血迹。方才经历过的那些场景此时尽数涌入脑中，她立刻绷直了身体，想要逃离，却被他揽住了腰身动不了。她不安道：“玄山君……”
　　萧历瑾轻轻地拥她入怀，动作极尽温柔，声音里满是安抚：“不要怕，那是幻术，你看到的都是幻觉。”
　　叶云徊怔了一瞬，没有再挣扎，而是任他抱着自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四目相对，她眼神迷朦着脱口而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萧历瑾看着她，表情一动，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却没有说什么。她也没有追寻答案，感觉心渐渐安定下来，喃喃自语一般地说道：“不全都是幻觉，有些是真的。”
　　萧历瑾一愣，那些场景竟然有真的夹杂在其中么？随即释然，施幻术的人若是手段足够高明，能截取被施术的人之真实经历和记忆，与制造出来的幻觉杂糅到一起。真假难分，让人难以脱离。方才他忽然见到叶云徊离开了对面那间雅阁，且久久未归，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一丝担忧，起身去寻她。正好见她走进这间空着的雅阁，看她表情沉迷，目光呆滞，知她中了幻术，本想给她解开，怎料这施术之人十分厉害，他尝试几次都无法，索性跟着她入了幻境，想着或许以此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此外，他也存了私心，想看看她的幻境里都会出现些什么。幻术一技，利用的通常都是能引起人们强烈情绪的事或人，或爱或恨，或惧或忧，或是刻骨铭心难以忘记的经历，而最能引起她反应的会是什么事，什么人呢？
　　他临时起意入了她的幻境，藏身在外，这样便不会破坏原有的空间和构建好的情节，也可以使自己不被察觉。看到她经历的那一段又一段故事，他起初以为都是幻术制造出来的假象，用来让她产生恐惧而已。只是后来他看见她颓然坐在昆仑山的石阶上，浑身的生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一脸的心如死灰，眼神空洞得让他心惊，甚至是心疼。虽明知这一切都是幻觉，他终是忍不住出手，咬破她的嘴唇，破了幻术，带她离开了那里。
　　可现在她却说并不全是假象，有些竟是真的。听到这一句，他的心实实在在地抽痛了一下，不管是幻境中的哪一件事，只要想到她曾亲身经历过，便足以让他心疼了。不知是谁这般费尽心机，潜入阑珊茶社与她偶遇，从而设局引她入幻境？
　　不顾他没有说话，叶云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与她毫不相干似的。坠马的事是真的，只不过没有幻境里那般严重，她没有晕过去，但也着实受到了惊吓，足足调养了三个月才好。极乐膏的事也是真的，她也确实被秋言抓伤，只是伤口没有幻境中那般可怖，可见这些便是让她恐惧的东西，所以才会被放大。只是最后那件事不是真的，她没有独自在夜间的昆仑草坡上醒来，更没有人趁她虚弱之时要取她性命。可是，那个笼罩在黑雾中的面容果真从来没有出现在她心底过吗？对那些暗地里恨她妒她的人的想法，她果真一无所知？这就未见得了。若非如此，这些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幻境中？这些无疑反应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也让萧历瑾明白了她在恐惧些什么。想到这里，她自幼在昆仑的处境在他心里有了个大概的轮廓。他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滋味，并不比她此刻更好受，无声地将她往自己怀里靠了靠。
　　这时叶云徊却醒起一件事，挣脱出来睁圆了眼睛道：“玄山君，破幻术要见血不假，但你为何，为何要咬我？”说到后面声音渐低，耳根渐热，头也低了下去，眼神却忍不住落在他的脸上。“的嘴”这两个字，到底咽了下去。
　　萧历瑾面不改色道：“我想了想，这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了。不然你是想让我在你胳膊上，还是腿上放点血呢？”
　　叶云徊一时语塞，竟觉得他说得不错，可想想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在这个时候，门轰然打开了。听见声响，叶云徊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力在嘴唇上擦了擦。一脸焦急之下仍保持着翩翩风度的温平岚几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丹朱和贺兰熏。三人看见叶云徊都又惊又喜，尤其是温平岚，一颗心重新落回腹腔中的表情变化被萧历瑾悉数收入眼中。
　　见萧历瑾也在，温平岚很是意外，立时面露疑色，但还是客气地见了礼，之后便皱眉问叶云徊道：“云徊师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晚些时候到了阑珊茶社，叶云徊却不见了踪影。三人一起等了会儿，便再也坐不住，开始四处寻她。
　　围在叶云徊身边的丹朱和贺兰熏对视一眼，心中并不十分惊讶，反而有些了然地保持了沉默。叶云徊见她俩明显误会了什么，说不定以为自己和玄山君在此处私会之类的，想要开口解释一番，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萧历瑾沉声道：“她中了幻术，方才醒过来。”
　　温平岚立刻注意到了叶云徊唇上有一处微微肿起，心中疑虑更甚，却不好相问，惊道：“幻术？何人所为？”
　　萧历瑾道：“我发现时那人已经不见了，未能知其形容。”
　　温平岚问叶云徊道：“你可还记得是何人所为？”
　　叶云徊想了想道：“我正要回贺兰师姐她们在的那间雅阁时，曾在回廊转角处遇见一个人，可能是他。”其实她心中差不多已经确定就是此人。
　　温平岚追问：“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人？”
　　叶云徊脱口而出：“一个很漂亮的人！”
　　在场几人脸上表情立刻精彩纷呈起来。温平岚哭笑不得，心想这算什么特征？贺兰熏则想，那人是漂亮到了何许程度，竟让云徊师妹印象如此深刻？可惜自己没看见。丹朱心道，再漂亮能有温师叔漂亮吗？可惜自己没瞧着。
　　唯有萧历瑾不动声色，面沉如水。
　　温平岚无奈道：“这么说吧，师妹，那人可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特征？”
　　叶云徊又想了想，道：“他身上有一只雪狮玉佩，特别逼真，特别好看。”
　　温平岚脸色骤变，萧历瑾眼中闪过一线锐利的光芒，两人不约而同道：“顾重楼。”
　　身有雪狮玉佩，又拥有如此强大的幻术能力，定是顾重楼无疑。
　　温平岚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仔细打量了叶云徊，发现她除了精神不济，看着并无其他问题，如此便说明这幻术没有造成什么实际的伤害。
　　尽管如此，此事疑点甚多。顾重楼为什么会找上叶云徊，在她身上施幻术？自他离开昆仑自立门户，两派从无往来，叶云徊更是从未见过他，没可能得罪过他。不知他是恰好也在阑珊茶社，便姑且来逗她一逗，还是故意为之，专程跟来的？若是前者，倒也罢了，若是后者，那就令人不得其解了。
　　温平岚道：“云徊师妹，你在幻境里都看见了些什么？”
　　其中两件事温平岚也都在场，可叶云徊却不想再提，尤其是当着几人的面。更不要说极乐膏那件事，令她此时又想起了当时温师兄去碧烟阁搜查的事，心里的不舒服立刻钻了出来，原来那些芥蒂从未消失过，她始终是介怀的。
　　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神：“没什么，不是重要的事。”说完看了一眼萧历瑾，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接之时，仿佛连通了一座隐秘之桥，只有他们两个看得见。是啊，他已经进入过她的世界了，她的恐惧和无助都曾暴露在他面前，他见过她最脆弱的样子。
　　只有他。
　　温平岚明白叶云徊不愿意说，便也不想逼迫她。虽然满腹疑惑，还是与萧历瑾道谢告辞后带着叶云徊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