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福建船 ...
-
今夜月亮很大,皎洁澄净地笼着会铺纤小的街巷楼台,洒了陈雪传一身。
他出生没赶上好世道,但他隐约记得会铺的夜晚曾是灯火辉煌的,笙歌不绝,热闹非凡。而此时街铺早已关门,家家户户都熄了灯,整个会铺都已安睡。
安南人性格柔和安静,就算生计难谋,也不至于出来打家劫舍。陈雪传深夜里孤身出门也没什么可怕的,一路哼着小调往河边走。
夜色下的秋花河静默地流淌着,月光下可见通财、安宁二桥在河面上的影,还有那艘巨大的福建船。
陈雪传站在街上,望见甲板上面亮着小小的灯火。
“勇哥!顺哥!”陈雪传走到船下朝着上头唤道,正在甲板上喝茶乘凉杂工听到是东家忙放下桥,一左一右扶着陈雪传上船。
“少爷喝水吗?”勇哥拿起家里带来的大壶给陈雪传倒了一杯,陈雪传凑过去喝了一杯,便按捺不住站起来,在巨大的甲板上走来走去。
他第一次上到这么大的一艘船上,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上下走走。
“你们累了就回去睡一会,我看着也行。”
“哪能让少爷看着?”家里人看着他长大,总觉得他还小,陈老爷去后还是习惯叫他“少爷”,“我和勇哥两个喝喝茶,一会儿就天亮了。”
勇哥看出来他是兴奋地睡不着,便给他点了根烛台,让他小心些在船里走动。
他托着烛台,跑到船舱里面。船上铺着平坦的地板,沿着宽大的楼梯上到最上层的甲板。
这里视野最好,架着千里镜,是船员瞭望远处海况的地方。陈雪传放下烛台,伸手左右转了转那支千里镜,它是青铜制成,已经生锈了,但依稀可见上面的龙凤花纹。他曾经也在会镇的日本商人手中也见到过千里镜,但是这艘船上的显然更大。他悄悄凑上千里镜,托着它瞭望远处的河面,但天色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重新执起烛台,绕着那根巨大的桅杆转了一圈。白帆已经被收起,只剩下高大的桅杆如栋梁一般直耸在夜空下。他隐约看见桅杆上有刻字,遍举着烛火照了照。字已经模糊,他只认出了前面几个。
“大……晏……元和二十七年”。他的指尖微微地触摸着“大晏”两个字,在心中一遍遍地重复它们,仿佛隔着铜锈和灰尘感知到了它们所象征的过去。
夜色寂寂流淌。
温柔的夜风拂过,掀起了他的衣角,吹散了他恢弘壮丽的梦境。他拢了拢衣裳,转身顺着楼梯往下走。
中间甲板层是船员生活的地方,他举烛照了照,见里面宽敞开阔,桌椅卧榻,一应俱全。
再往下,是最下层的储货仓。成箱的货物都上了锁,押了封条。陈雪传敲了敲他手边的箱子,好奇里面装了什么。
他时常听见会镇的世叔世伯说,福建商人十分富有,船上总是载着绸缎瓷器向西驶去,回来时满船金银珠宝、香料珍玩,甚至美人、猛兽、美酒、奇毒,天下万国的奇珍异宝,没有福建商人没见过的。
他拖着烛台往漆黑的船舱深处一直走,看来看去身边都是堆得整齐又满当的货箱。正转身离去时,却见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处被货厢围起来的空缺。
“莫不是下面还有一层?”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烛火,凑近一看。那里果然还有一条楼梯!
他趴在地板上,听见水波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想来下面应该才是最后一层,这一层的舷窗已经十分贴近河面,想来再下面是已经浸入到水面下。
他心知自己是来看守货物的,本不该随便动客人船上的东西。但是正想着时,他已经弯下腰,试着楼梯四周的箱子搬开。无奈箱子太重,他只好扒着箱子的粗糙一寸寸地把它挪开一个角,然后托着烛台从缝隙中挤了进去。
他把烛台放到了地板上先伸脚钻到楼梯里,再从地面上拿过烛台。
越往下走越黑,水声越大。阴森森的环境让他开始觉得害怕了,但人都已经下来,便不肯退回去,定要看个究竟。
好在外面的勇哥和顺哥不知道说了什么开心的事,哈哈大笑,他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让他心定了定。
终于踩到了平地,举烛一照,这一层很窄,呈细长状。里面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杂物和粮食,还有些沙袋,大概是船用来保持稳定放的各种重物,还有防潮的稻草。
他爬上爬下,这会有些累了,他便坐了下来。在船的下层能感觉到船的明显晃动,坐在一艘福建船上,悠悠飘在寂静的秋花河里,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十分其妙。
他往身后的稻草里靠,却“刷”地一下弹了起来。
稻草里面有东西!
直觉让他觉得有些诡异。中原明明海禁了,竟然还有人乘船出航。不要命地往外跑,莫不是藏了什么违禁品?
越想越瘆人,他却也没忍住,伸出颤颤抖抖的手拨开里面的稻草。
他举起烛火一照。
“啊……”
他吓得坐回了地上,把自己的惊叫声捂回了嘴里。
这有一个人!
这群福建人竟然在船上藏尸体!
他吓得手脚都不会动了,浑身冰冷,趴在地上去够烛台。
他呆愣了一会,然后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立马去报官。于是拿起稻草,要把人重新藏起来。
他挪开烛台假装看不见那个人,把稻草填上去。
却不料,他正好按在了那个人脸上,随即他竟然感觉到了手下有微微的翕动。
“咳……”一声细微的咳嗽声闷闷地响起。
这人竟然还活着!
对啊,福建就算近,这个季节到这想来也要半个月,如果他死了,现在身体应该坏了。
他顾不上害怕了,赶快拨开稻草,把那个人往外拉。
“少爷!差不多回家了,别让夫人担心!”勇哥的声音从上面遥遥传来。
“诶……诶,知道!马……马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被拉出来后整个趴在他身上,他又害怕又不知所措,假装镇定地答着勇哥。
那个人似乎还昏迷着,趴在陈雪传的肩头,身上冷冰冰的,但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微弱却很热,濡湿了陈雪传的棉纱衣裳,他许是生了病。
“你……你别……别别出声,我带你出去!”他结结巴巴地跟肩头的人说。他现在脑子里十分乱,一瞬间觉得自己肠子都悔青了,就不该调皮到处乱跑,转而又觉得所幸自己误打误撞发现他,他都不知在这藏了多少天,然后忽然发现这人身材高大,自己根本没法把他弄出去。
他一手撑着船板,一手扶着身上的人道,“你……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找人帮忙,我……我肯定带你走,我保证!”他一情急,都没发觉自己说的是安南话,这人可能根本听不懂。
然后他把人靠在旁边的沙袋上,顾不上拿烛台,就摸着黑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到了货仓,然后借着外面的月光爬上了层层的夹板,连滚带爬地往灯火旁跑去。
勇哥和顺哥看他惊慌的样子,赶紧跑去把他扶起,“少爷,怎么了?!”
“嘘!”陈雪传立马让勇哥噤声,然后抓着两人的胳膊喘了几口气,终于冷静下来。
“有个人藏在这艘船上……”
“什……么?”顺哥大惊,话刚出口又收低了声音。
“他还活着……好像生病了,我们得把他带走!”
勇哥和顺哥互看了一眼,总觉得这事不太好,但是又不能说不行。
“那客人……”
“别管了,我觉得福建人也不知道他藏在这儿,”陈雪传急急忙忙道,“快跟我走!”
勇哥又拿了盏烛台在走在前面,陈雪传在他身后指路,顺哥殿后护着他。
二人同陈雪传下到了最底层,见果真有个人,但是已经半死不活。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了起来,陈雪传在后面拿着烛台跟着,走时不忘了把稻草全都铺好,上面的货箱全都挪回原位。
安南人身材小,他们三人废了好大力气,终于把人搬了上来。陈雪传惊魂未定,让勇哥背上那人和自己悄悄回家,顺哥留下看船,并嘱咐二人此事要保密。
陈雪传跟在勇哥身边,在黑漆漆的夜里左右张望,明知这个时候连各家各户的狗都睡熟了,却还是战战兢兢。二人回家并没有走正门,饶到后门进了直接后院。
后院的门只有陈家人自己会走,门一开,小福便睁开眼睛,见到陈雪传就高兴地往他腿上扑,然后看到勇哥身上竟然背着一个陌生人,也不做声,只是绕着他脚边转来转去打量那个人。
“哎呦,小福让开……“勇哥背着一个比自己高许多的人本就不堪重负,还要绕开脚边的小福,生怕踩到他,一叫吵醒夫人。
陈夫人今夜想必是睡前饮了酒,他们一主一仆做贼一般深夜拐带陌生男人回家,竟然毫无察觉。
“少爷,这人,放哪?”勇哥压低了声音站在院里问道。
陈雪传左顾右盼,家里平时不来客人,让勇哥爬楼梯把这人弄到楼上的客房是不可能了,现下也没有合适的房间。
“嗯……放……就放我屋里先,明天再收拾地方。”
勇哥得了吩咐,赶紧推门把人卸在了少爷的床榻上。陈雪传的屋有两层,别家少爷都是楼下读书会客,楼上歇息。陈雪传觉得自己平时只顾着做生意也不怎么读书,住在上面怪麻烦。他便叫人把书房搬到楼上,上面原本摆着的床榻还留着,偶尔读书累了就躺会,楼下另放了张床榻,陪着茶几、凳子、橱柜等等家具。反正他没娶妻,怎么折腾都可以,陈母就由着他来。
帮着满身汗的勇哥把人挪到床上躺好,陈雪传也是筋疲力尽。
他嘱咐勇哥在家歇息,让顺哥今晚顾着船上,一切都等明早起来再说。
勇哥走了,他坐在床边一动不想动。
床上的人十分高大,占了大半个床。
他想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打量床上那人的轮廓,却只看得清他直挺的鼻梁,而后那道鼻梁骨的影也越来越模糊,渐渐地,他伴着那人沉沉的呼吸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