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兰陵大笑生

1、广州会馆

　　清晨时分，烟青色的云里透出几缕柔和的光，从小镇层层叠叠的瓦间洒下，落入一座宁静的四方庭院。
　　庭院里的菩提在红琉璃砌成的喷泉上撑着翠叶，金色的九龙在长着龙爪沉睡着，没有吐水戏珠，独留一汪静水，上面立着新开的粉荷。一个光着脚的小仆，在庭院里扫着紫荆花落下的瓣。
　　一只燕子从他身侧穿堂而过，落在厅堂的香案上。
　　堂上供着关公，两边墙上画着桃园结义、三顾茅庐的壁画，厅堂里摆着八张椅，六张几，都是黑檀木打成，擦得一尘不染。
　　厅堂左边是一间偏厅，厅上供着密密麻麻的牌位。牌位上写的都很简单，“某公某某之神位”，供的都是男人，其中姓陈的最多。
　　摆在最高处的是“陈公福远之神位”，墙上还挂着他的画像。他的牌位正下方依次是“陈公南生之神位”、“陈公怀国之神位”，被两侧的新旧神位环抱着——“黄公乡佑”、“李公南根”、“何公华延”……
　　双手奉香跪在神位前的是一个少年，他穿着微微旧的灰蓝色素绸衣衫，人略瘦，肤色略深，手细而长，轻合着的眼下是耸起的颧骨，神情一如手中悠悠飘散的香烟般沉静。
　　少年把着香磕了三个头，然后插上了香炉。他提起衣摆站起来，忽听得吵吵闹闹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便跨过门槛，穿过庭院，站在门口望着。他的小仆也立着扫把，站在他身旁凑热闹。
　　街上的贩夫走卒都小跑着往河岸跑，他随便拦住了个车夫问话。
　　“来了一艘福建船！”
　　少年一听，赶紧拉起小仆，踏出了院门。
　　院门上挂着一块正楷匾额——“广州会馆。”
　　他们穿过了狭窄的横街竖巷，小仆护在他前面直冲，他拨开层层的人，主仆二人一起往前挤。
　　终于，他们到了河岸边，看到了那艘福建船。
　　“好大的船！”凡是看到了这艘船的人都不由得发出惊叹。
　　“多少年没见过福建来的船了！”
　　“这年头都敢往外跑，胆子可真够大的！”
　　“以前比这大的船可有的是。”
　　人们纷纷议论着，陈雪传领着小仆，踩进了河岸边并排停泊的小船里，一只只地跨过它们，凑近了那艘大船。
　　那是一艘三层高的帆船，尖船底，扬着三张阔帆，如一座水上高楼。船身几乎占满了半个秋花河，巨大的影投在了河边一串相邻的商铺前。
　　船下了锚，放了桥，船上的人陆陆续续走下来。偌大的一艘船其实也只装了十来个人，他们穿着交领衣裳，茫然地看着河岸边激动的人。长途的海上航行使他们在双脚踏上陆地的瞬间有一点不适应。
　　“客人要住店吗？我这全镇最好……”
　　“买沉香木我这好价格……”
　　“福建客人有请，我们这儿姑娘包满意……”
　　轿夫、船工、商铺掌柜、客栈老板、酒肆主人、花楼娘子……七嘴八舌讲着混杂的语言全都凑到了他们身边。
　　盛情难却，站在前面的来客犹豫着开口问道：“我们住店，十日后走，你家一晚一间多少钱？”
　　“五十钱，好酒好菜！”少年一看，那是东边南华客栈的谢掌柜，从前可是很少亲自出来拉客的。
　　“客官别去他们家，离河边远，”河边金源客栈的许老板高声道，推开挡在他前面的花楼鸨母凑了过来，惹得鸨母惊叫一声扶着头上歪了的花。
　　许老板满头大汗指着身后道“我们家就在那，四十钱，全镇最平！”
　　福建客人互相看了看，心中暗暗掂量了自己的钱袋，正要答应时，忽听到一声清亮的声音从后面的水上传来。
　　“三十钱！”
　　客人后头一看，一个少年被仆人扶着从河上小舟用力翻上岸，迈到他们身旁。
　　“包饭菜，夜里有人看船，走时有人搬货，就在前面会贤楼。”少年好似鼓足了全身的勇气，一连串地把自己的优惠全都说了出来。
　　既然有更便宜的，福建商人二话不说，舍了许老板和谢掌柜，跟着少年的小仆走了，乌泱泱的人群跟在他们身后不厌其烦地介绍自己家的买卖。
　　许老板气急了，头发被汗黏在脸上，抬起戴着翠扳指的手，指着少年鼻子破口大骂：“长本事了，连世叔的生意都抢，丢尽你老子的脸！”
　　骂完转身就走，留下面色煞白的少年站在人群散去的河岸上，不知所措。
　　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芒浮在秋花河的清波上，粼粼泛来，晃得人目眩。
　　少年姓陈，名雪传。
　　他是陈福远的曾孙子、陈南生的孙子、陈怀国的独生子。他们是广东陈氏的一支，八十年前到此，单传四代。
　　此国位于中原之南，名安南；此地位于安南之腹、秋花河与东海之汇处、万邦商贡之泊岸，名会铺。

　　难得有客人来了，他这个东家不能不在。他从许世叔的一顿臭骂中缓了过来便赶紧往会贤楼跑。
　　会贤楼是陈家如今仅存的买卖，就在秋花河的通财桥边，左边是酒楼，右边是货栈，背靠着会铺的街市，隔着一条街就是广州会馆。陈父去的早，留下陈雪传和他的安南人母亲守着会贤楼相依为命。
　　刚一进门便看见他娘站在厅堂里笑眯眯地迎着客人。他娘不大会说汉语，他比他娘稍微好一点。
　　生意不好做，如今连一向阔绰的福建客人都要图省钱了。客人举目望着四周，看上去还算满意。会贤楼有中式的庭院，四合包围着，三进三出，楼学着安南人建了三层，飞檐画栋都是中原样式，彩漆有些脱落，但看上去仍然十分华美气派。
　　“客人楼上请，饭菜一会便送上去。”他用广东口音的汉语招呼着。店里如今人手少，除了他和他娘、小仆阿洪，便只有一个广东来的厨子发叔，发叔的内人秀婶和两个安南杂工。伺候客人这些要加小心的活，都是他自己来。
　　“娘去歇着，一会我来就好。”他用安南话对母亲道。
　　陈母柔柔地道，“好，我去叫人做饭。”陈母虽然嫁了汉人，但还是作着安南女子打扮，和人说话总是轻言细语。
　　堂前堂后楼上楼下招呼客人不是容易活，客人歇下了，陈雪传去后院里寻母亲凑在一起用晚饭。
　　他们家吃饭大多还是中原人的菜式，以前他爹在的时候便是这样，陈母也吃习惯了。
　　家里生意虽然不好，但陈家几代积累，如今交际应酬少了，开销也少了，生活还不至于节衣缩食。
　　陈母把炒莲藕推到陈雪传面前。他正在拿菜里的肉丝逗桌子下的小黄狗。
　　“快些吃，莫要再给狗喂肉了，小福今天吃太多了。”
　　陈雪传乖乖收手，笑嘻嘻地看着小狗蹭在他脚上翻着肚皮撒娇。
　　陈母吃完，静静地拢着茶杯道，“真是难得，竟然会有福建船，中原不是禁船了吗？”
　　十几年前胡人占领晏朝都城后，听说胡人皇帝就把东南沿海的出海船全都封禁了，沿海百姓内迁，一条船都不许入海。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会镇再也没见过福建船、广东船、江东船……
　　“不知道啊，我又没去过中原。有客人还不好嘛？我可是好不容易抢到生意的。”
　　陈雪传一边嚼着又脆又甜的莲藕道。
　　陈母看着他鼓囊囊的腮帮子笑道，“若你爹还在，看到你这样子肯定要训斥的。”
　　陈雪传听了也不顶嘴。他爹去的太早，陈雪传对他的记忆实在有限，都是听他娘说的。
　　他吃光了碗里的饭，他娘便手快把他的碗盘收走。
　　天色黑透了，他灌了口茶，摸了摸小狗站起来。答应了客人夜里看船，杂工已经在船上守着了，他还是不放心，睡前得自己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