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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会贤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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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人望着屋顶上的横架的梁,用力睁了睁眼睛,确定了自己已经清醒过来,正躺在一间四角着地的屋子里。
他感到自己还很虚弱,但还是试着坐了起来。
迎着阳谷透进来的方向,他看到了一扇敞开的窗。午后清爽的风携着茶花香吹来,微微摇动了窗上的白瓷珠帘,送到他鼻间,使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粼粼的水波在窗外闪烁着,河岸上人来人往,有听不懂的叫卖声稀稀落落地传来。
周围的一切都十分宁静、祥和。
还有握着他的那只手,一只纤细又柔软的手,手掌心抱着融融的暖意。
那是一个少年,身穿印了杏色花纹的棉布衣裳,被太阳光晒得暖暖的,散着特殊的淡木香。他簪好的发有些散了,额上垂了两缕发丝落在稚嫩的眉眼间,衬着颜色微深的肌肤。
陈雪传感受到手上的动作,也从迷迷糊糊的瞌睡中醒来。
“你醒了!”陈雪传十分惊喜,却见面前的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才发觉自己说的是安南话,便赶快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我……”他欲言却觉得嗓子干痒无比,声音沙哑。
陈雪传赶紧倒了杯水递来,只见那人猛饮了一口,想必是渴极了。
“我在何处?”
他说的汉语竟然与陈雪传讲的汉语不同,不是客家音,不像东边的川东掌柜,也不似福建客人的口音。陈雪传猜到,这莫不就是中原北方人讲的官话?
“这里是我家。”
“你家?”
“我叫陈雪传,这里是会铺镇。”
那人显然脑子还晕乎乎的没转过来,继续问道,“这里还是大晏吗?”
“不是,这里不是中原,是安南国。”
陈雪传答道。
那人好似不相信一般,又问了一遍,“这里是……何处?”
“安南国,”陈雪传以为是自己的汉话说的不好,就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在中原南边,曾是你们大晏朝的藩国。”
那人恍然,轻轻地一叹。正想问点什么,却听得眼前的少年道,“我在船上发现了你,见你病了,就把你带回来了。”
陈雪传见他微微皱着眉,显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索性指了指窗外的河,一边用手比划一边慢慢地说,“船、我、看见你。”
他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这回明白了。
“多……谢”他正思索着拣些简单易懂的话向少年道谢,却见他起身向屋外走去,隔着墙听见他在院里和人说话。
随即他又跑回来,身后带着一个异族打扮的妇人。
“娘来看看,他真的醒了!”
陈母高兴地在床边坐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她今天一大早醒来就听见勇哥跟她说,家里从福建船上带回来一个人,乍一听还吓了一大跳。推开儿子房门一看,见睡着的儿子正歪在床边,果真守着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她满怀疑问,站在院子里等陈雪传睡醒,待儿子向她道明原委,她赶紧进屋探了探这少年的病情。一个人拉扯大陈雪传,头疼脑热的小病她多少都明白,这孩子没什么大碍,只是船上着了凉,好好睡一觉,灌点米汤就没事了。
“等会再多吃点东西,年轻人,病好的快。”
那人望着妇人袖口上细细绣着的莲花和手腕上的金镯子,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安南话,却也能猜到是面前的妇人治好了他。她的镯子上刻着一行小小的汉字,里面似乎有个“陈”,想来她应该是少年的母亲。
妇人刚把手收走,少年便执起他的手,轻轻搓着。
“他好像不冷了,看来是真好了!”
“看你吓的,”陈母揶揄道,“你们说话吧,娘去叫人烧水,你帮他洗澡,然后换身衣服。”
“知道,”陈雪传痛快地应下。
陈母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相对坐着。那人开口问道,“公子,你刚刚说你姓陈,名叫……”
“陈雪传,”他答道,然后又解释,“白雪的雪,传信的传。”
“雪传。”
那人声音比陈雪传低了些,这一声用字正腔圆的雅言唤的“雪传”听得他心中不由得颤了一下。外面的人都叫他“小陈老板”、“陈公子”,家里母亲叫他“儿子”,其他人叫“少爷”,他的名字其实少有被人这样唤过。
而那人略一思索,又问道,“安南在两广之南,难道也下雪?”
“当然不下,名字是我爹生前取的,我们家祖上是汉人。”
“哦……”怪不得这少年也会说汉话。他早听闻南洋各国有许多华人扎根安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些国家。这少年家应该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代了,所以比起汉人,他的外貌生的倒更像自己想象中的安南人。
他还未继续深究少年的名字,只听得他问道,“你叫什么?”
“沈容。”
“沈姓我知道,容是哪个容?”
“宽容……的容。”
陈雪传看上去还是很困惑,他便翻开陈雪传的手,在他掌心描画起来。
陈雪传感受到他的指尖十分细腻,一丝老茧都没有,一撇一捺擦得手心微微痒,他低头看着他们二人的手,心中泛起丝丝奇妙的感觉。
“是这样写的啊……”他喃喃道。
他收回手,抬起头对他道,“你住在北边吗?”
“嗯,”沈容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答道,“我家原本在京城,后来打仗了,家人都没了,就剩我了。”平静的叙述,听不出悲伤,仿佛只是在讲一件平常的事。
“哦……京城……”陈雪传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轻轻地应道。
“世道艰难,我想出来谋生,只好混上了那艘船。”
“你可吓死我了,我在船上发现你时以为你是死……”安南人也忌讳当面说这些不吉利的东西,陈雪传发觉自己失言,赶紧收声。转而问道,“为什么他们能来安南?你们不是海禁了吗?”
“那是一艘走私船,偷偷跑出来的,被抓了可是要杀头的。”
他说完只见陈雪传满眼震惊,发觉他竟然还不知道那艘船的来头。
“怪不得!”陈雪传下意识地看了看楼上,“这些福建人真是胆子好大。”
“他们……住在你家?”
“对,我家开客栈,这里叫会贤楼,以前是会铺最大的客栈。”
沈容听他回答,差不多也把少年救了自己的前前后后拼凑完整了。
“我十六岁了,”陈雪传看着他,猜想他应该要比自己大一些,“你呢?”
“十七,”沈容微笑答道。
从他发现奄奄一息的沈容到现在,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人笑。他生的秀眉朗目,皮肤白皙,纵然气色憔悴,可一笑起来却如夏风般温润美好。
他长到十六岁,会铺的每一个人他都认得,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发觉自己盯着别人看似乎不太礼貌,陈雪传想说点别的什么,却听见阿洪搬来了洗澡水,摆在房间正中。
阿洪不会说汉话,见到少爷捡回来的那人醒了,便对他笑笑,然后出去了。
临出去前替他们合上了窗,只透出一丝丝光线进来,房间暗了下来。
陈雪传打开壁橱,在自己的衣裳里挑了挑,找了套稍微大点的出来,放在一边的几案上。然后他扶着沈容下床,许多日没在地面上走动,他的腿脚有些不稳。他身材比陈雪传高,刚踩到地面上时,半个身子都要倚在陈雪传身上。
待他站稳后,陈雪传不假思索地伸手摸上了他的衣带。他张开手,任由陈雪传解开他的腰带,原本一切都好像恰如其分,却见陈雪传在见到他赤裸的前胸后停下动作。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沈容很快反应过来,陈雪传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替人更衣这种事多少会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我自己可以的。”他摸上了自己衣带,对陈雪传道。
“好,我去给你再找双鞋。”
“多谢。”
陈雪传把墙边的屏风拉开,然后往浴桶边推了推,把房间隔成两半。自己的鞋沈容应该都穿不了,他就找了双木屐先凑合着。然后他搬了张椅子,背靠着那扇屏风坐了下来。
他听见沈容除了衣衫,跨进进了浴桶。浴桶里有药草,香气随着沈容在水中的动作飘散过来,房间里一时静谧得如禅院一般,只有稀稀的水声。
沈容把自己整个人埋入水中,然后又冒出来,靠在浴桶边闭目养神。他一路提心吊胆,又害了病,十来日没有换洗过,衣服都粘在身上,此时疾病初愈又脱离危险,泡在香气袅袅温水里,感到通体舒畅。
“沈容。”陈雪传忽然唤他名字,他带着南方口音的汉语念起这两个字好像颇有些用力。
“嗯。”
“你在船上,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睁开眼,启声道,“远途船上一般会储冰,我渴了就偷偷挖冰,我上船前揣了几个干粮,一天吃一点点,吃到第八天吃光了。”
他声音十分平静,只有眼睛上下打量着挡在面前的屏风。
那是一扇纯红木打成的屏风,上面雕着镂空的铜钱纹,边缘用白贝母装饰成梅兰竹菊的图案,是中原南方沿海的大户人家常见的样式。贝母有几片脱落,但屏风的边角缝隙一丝灰尘都无。镂空处隐隐约约露出的,是陈雪传瘦瘦的背影。
渔人归岸的桨声从河面上传来,河岸的街上有人说话。天晚了,人们都要收摊归家了。
陈雪传听着他波澜不惊的描述,只觉得不可思议。这人身娇肉贵,谈吐文雅,可见他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也曾养尊处优。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一朝家破人亡,冒着被杀头、被船员扔到海里的危险,藏在狭窄的储物舱里,蒙着稻草、含着冰,又饿又病地挣扎了十多天,带着对前途的未知漂洋过海是种怎样的磨难。
“你原本想要跟着他们去哪?”
“听他们说是去波斯,我大约听过那是西方,但其实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陈雪传没再说什么,二人在昏暗中保持着沉默,直到沈容开口。
“雪传。”
“嗯。”
“我很感谢你和夫人救了我。不然我可能真的会死。”
她母亲说过,中原人重礼,只要受人滴水恩惠便要涌泉相报。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中原人,但是因为自己无意间救了他,就听他这般诚恳的道谢,还是觉得有些太过客气了。
“莫要胡说了,快些洗完换上衣服,被风吹到会冷的。”陈雪传把手巾和衣裳从屏风侧面递给他。
安南气候温暖,人们都爱穿轻薄的面料,清贫人家穿麻布,有钱又讲究的人家喜欢穿苏州运来的绸布。会镇这些年生意惨淡,人们又喜欢简单实用,所以大多都穿安南本地织的棉纱和丝绸。本地平民百姓喜欢鲜艳颜色,倒是中原来的体面人家总是穿着杏黄、米色、烟青、粉蓝之类的素色。
沈容穿着陈雪传这身略大的青色面纱衣裳恰恰合身。衣裳很新,想来是因为太大,所以陈雪传不经常穿,放在他的衣橱里,上面熏得香倒是和他身上的一样。
沈容穿戴好,擦着头发,走出屏风。
陈雪传见他洗去一身病气,神清气爽的站在他面前,再想想自己发现他时的狼狈情形,现下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他坐在凳子上,笑盈盈地对着面前站着的少年看了又看,他比会镇上大部分的人都高,骨骼匀称又不粗壮。室内的光线虽暗,可依然难掩他似美玉一般皎洁的面容,身穿朴素衣裳却更衬得他温润儒雅。安南人也读儒经汉诗,也知沈腰潘鬓之美,而他无疑是安南人眼中十足的俊雅公子了。
沈容被他看得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一笑,陈雪传终于回过神来,从自己的储物匣里找出一支细牛角簪递给他。
“走吧,饭应该好了,一起吃饭去。”
“好。”
陈家自从陈父去后,好久都没有过这么热闹了,陈母和发叔两公婆在厨房里鼓捣出好多菜。一家人招呼着沈容吃了晚饭后,陈母让秀婶给沈容收拾一间客房出来,陈雪传却吵着让他继续住在自己屋里,反正自己屋里有两张榻,他搬到楼上去,让沈容睡在楼下就好。
陈母倒是很意外,他在楼下住了十多年,如今忽然就愿意搬上去住了。不过想到陈家只有雪传一个孩子,忽然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他肯定是欢喜的不得了,有个能跟他说说话的人也好,就同意了。
陈雪传兴奋地看着秀婶给他楼上的榻铺了被,然后上客房转了一圈,见福建客人都早早熄灯休息了,就栓了客栈的门回房。
“今天别吵他,让他再好好睡一夜,明早你没事可以带他出去转转。”陈母回房间向陈雪传嘱咐道。
“知道,母亲早些睡吧。”他说完便回房与沈容楼上楼下,一起熄灯睡了。很快,整个会镇都在宁静的黑暗中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