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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偷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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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赶回街道86号时,讲座还未结束。
提雅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吊钥匙,挑出一枚黄铜色的:“从后门进去。”
贴近后门的小板凳坐满了人,前排更是坐得满满当当,阿诺没有往里挤,靠在门旁蹲下闭目养神。
养了没一会儿,台子上的讲师叫道:“坐在最西北的那个人,起来回答。”
阿诺被旁边人推了一下,睁开了眼。
一抬眼见到的就是无数扭过来望向自己的脸,千篇一律,怜悯又幸灾乐祸。
阿诺垂下眼,不理不睬。
“就是叫你!”
被喊又被推了几次,阿诺这才正眼望向前方灰扑扑的人影,瘦瘦巴巴的,五十岁上下的一个老头,嘴唇上方几根稀疏的毛,勾着背,手指死死定在自己的方向。
阿诺慢悠悠地站起,维持一个假笑,久久不开口。
久到那位讲师脸上浮现出厌烦。
“坐下坐下!全是饭桶!不听讲!”
阿诺坐了下去,听见讲师高谈阔论:“人总是选择最容易的,而非正确的!所以我们给予你们正确!”
四周响起排山倒海的鼓掌,和笑声。
“鼓掌。”
提雅的声音在她身后。
阿诺机械地抬起双手。
“大点声。”
阿诺用力拍手。
PPT上跳到了第三部分,是一组简笔环节图,一男一女,衣着保守,不露分毫。
标题是正一号字体:“文明摧毁,赤身污秽。”
“跟我念。”讲师拍着墙壁:“赤身是污秽的!”
“赤身是——”
“不够整齐!再来,赤身是污秽的,三遍!”
阿诺抬头试图看时间,但这间讲室里没有钟表。时间走得极慢,像乌龟一样爬去结束的铃声。
今天的时间过于枯涩漫长。
她理所当然打起了瞌睡,后来铃响了,她坐回到医务室外等候的长凳。
在她前面几个检查的都过得非常快,没一会就轮到她:“3083411023006,进来。”
她拍了拍裤子,推开那扇白色的门,里面是白炽光,照得新刷的墙壁一片雪白。
“到床上去。”
阿诺走向蓝色被单的铁床,躺下,任由仪器在她身上四处游走。
她在心中默念数秒,对比其余人的平均时间似乎加长了一些,长了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那个医护人员突然嘀咕了一声:“奇怪。”接着是椅子的拖动声,他一把拿起电子档案,匆匆出了房门。
阿诺一动不动躺着。
八秒过后,灯灭了。
她还是躺着,但在某一个转动眼球的瞬间,她清楚看见墙角的眼睛们失去了“红点”。
十三秒过去,阿诺扭开在自己身上的仪器头,站在床上,去掰动天花板上的监控头,没有收到警告声。
阿诺眼神动了一下,她意识到,它们短暂失效了。
她几乎没有迟疑哪怕零点一秒,转身跳下了床,然后迅速走到医生的数据台前,翻箱倒柜。这里没有纸张,各式电子屏满满当当塞满书立架与未上锁的抽屉,她试着打开,却要求输入指纹或绘制密码。
她果断放弃电子屏,转而一寸一寸摸索桌缝与夹层,片刻后,她从柜底捏出一张长方形胶片。
阿诺抄起一个电子屏躲进桌肚里,按亮电屏,借上面微弱的光打量那张胶片,底色黑漆漆的,应该是一张背着光的照片,几缕弧状的光晕勾勒起伏的轮廓。
阿诺凑近了看。
黑的是交织的人体,白的是通风口映下来、区别她们堆叠的一线肉光。
在毛边上有小字,字被拦腰撕断,阿诺眯起眼辨认许久,勉强看出:黑x坊堕x数据与x亡xx底片。
就在这时,门外渐渐响起脚步与说话声:“……新陈代谢缓慢过于缓慢。”
“慢到什么地步?”
“近乎停滞。”
医护人员说完突然咦了一声,与门的距离近在咫尺:“……灯怎么暗了?”
“跳闸了吧,稍等,我去叫安鲁看一下电线。”
“嗡”得一声,白炽灯管自两侧亮起,门被推开,医护人员将电子屏按顺序放进第四个立架。跟在后面进来的人是提雅,她走到床边,俯身望向闭眼的阿诺。
阿诺平静睁开眼:“是我有什么问题么?”
“不,发育良好。”提雅说,“需要保持。”
“提雅,她这个情况……”医护人员在一旁将办公桌整理好,手上转着钥匙。
“没事,我会申报,你先下班吧,回头我锁门。辛苦了,意志永远照耀我们。”
阿诺从床上坐起来,提雅一一检查了医务室的设施,给蓝色的床铺上塑料膜,然后领着她出去。门轻轻扣上了,阿诺视线停留在门把上两秒,她没有锁门。
“我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如果使用了车,当天必须去后门做检修。”
提雅突然开口,声音异常的轻。
大厅已经没有多少人,提雅领着阿诺拐过一个弯:“通往后门的路由四段直线组成,每个拐点会有一个监控。”
“这条路会显示我去了后门,为了测速点,安装的是闪光摄像头,频率两秒一次。”
“我们留下去往后门的记录后,需要在两秒的间隔内返回前一个监控的拐点,所站的位置有指甲刻下的一个叉。”
“麻烦的是大厅正中的夜间续航监控,它们360度转向,前进的方向要在它转动的后方,从桌4开始,桌1、桌3、桌2,接着弯下腰在长凳背后走,后三分之一段有墙壁遮挡,是大厅监控的盲区。”
“我们在四分半左右重新出现在医务室,而我的检修是时间是二十分钟后,预留一分半钟重返后门。”
“我们将有十四分钟。”
她是一个精打细算的小偷,从死角与百目里窃取时间。
偷来十四分钟。
四分二十八秒后,她们回到了医务室门前,此时大厅无人。
里面一片漆黑。
“3078年,委员会主任私吞了4000均票,这本是用于批复升级监视器的申请。”提雅推开门,在黑暗中昂起头环顾,“所以这里的眼睛没有夜视仪,它们是黑夜中的瞎子。”
这句话像钥匙,一把拧开了四肢百骸上的锁。
瞎子的夜晚,血液流动的感觉分外清晰,锈蚀了的机器人们偷偷给自己上了油。
阿诺沉默片刻,肆无忌惮仰头扫视这间不大的房间——好似什么时候起,观察也成了一种叛逆。
仅仅用挑衅的眼神去扫视那些边边角角,都可以在身躯里烧起一把隐秘的火。
这里只有十四平方米,十四分钟,却是果壳内的无限空间。
“过来坐。”
阿诺走向提雅的方向,坐在了铺着塑料防尘布的床上。
她们在黑夜中对坐,看不清彼此。
“你的眼睛很漂亮,是绿色的。”提雅忽然说,“像春天刚解冻的湖水。”
这是阿诺第一次听到有人用修辞描述他人的身体部位,多摩亚门内,每个人都是一个头两只手两只脚,一样的分配工服,一样的表情动作,久而久之,连面孔都趋于一致。
“我知道你是不同的。”她侧过脸,脖颈柔美,“我们是大海里的水。”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劝人怀孕么?”阿诺直白地说。
“我的工作就是这样。”
“但你做了工作之外的事。”
“因为有人与我一样不同。”
“是怎么判断的?”
“你过于醒目。”
“有多醒目?”
“你是一粒沙子,但你需要成为一滴水”
“与你们一样?”
“只有水才能交融彼此。”
阿诺压在床沿的手被一只略凉的手覆盖,然后被拾起,提雅用了力,更用力的是她的声音:“他们希望我们团结,却不想我们牵手。”
阿诺没有动。
“当你十八岁时,他们会告诉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服从。”
服从为罗兰创造“财富”。
“尽管你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那是光荣的,你仍会厌恶它,因为它只给你带来了灭顶的羞耻与剧痛。”
提雅轻轻叹息,话锋一转。
“但这不是它的真面目。”
她像潮汐,牵引着阿诺向着海浪一步步贴近,直到没入汪洋。
“你想做一些快乐的事么?”
“快乐?”
“我教你。”
有一些词,从创造的初始就蒙上了遮羞布。
提雅诉说着那些词,将它们连成一段话,指引她的步伐,生动而美妙,冰冷的名词渲染出了红粉色的温度,一如她的脸颊。
欲望之门被打开了,将蔷薇与乌鸦放出牢笼,地是红色的,天是黑色的。
身体是斑斓的。
大脑在反复刺激下,阿诺拧住了床铺上的塑料膜,不知道如何描述这一刻的幻象。
大片大片的血花绽放,钱币叮叮当当的坠落声,她在一万尺的高空颤抖,压抑着自己灵魂的尖叫。
她眼前是白塔的幻影。
它那么真实,紧贴她的皮肤,这让她产生一种压抑的错觉,好像在亵渎这座伟岸的高塔。
“我为你拿些饼干和稀牛奶。”
提雅站了起来,她留下了十四平米的空间,反手合上了门。
同一时刻,阿诺站起来,一把上去拍上不锈钢扣,将门锁死。
再次回到那张铺着塑料膜的床上时,她摁住自己的口鼻,所及之处皆一片黑暗。
她与自己呼吸相闻。
时间在黑暗里也变得毫无意义,不知流逝了多久,她听到几不可闻的叩门声,提雅返回来了:“你还好吗?”
“我很好。”她嗓音发干。
与提雅的想法相左,她不向往温情脉脉。
她渴望偏执、窒息、支配、占有。
单纯的情/欲过于乏味,只有混杂了痛苦悲伤……甚至仇恨罪恶,才令人兴奋得难以自抑。
这些才是调味剂,是白水汤里的一点胡椒粉。
她用一只手抱住另一只手臂,五指陷入皮肉,恶狠狠地抚慰自己,小声又琐碎地说着脏口,她在不间断的羞辱与爱抚中获得了片刻慰藉,像有一只手顺着小腹向上,挤开内脏。恍然间,生命似乎曾有很多次这样的瞬间:她仰起头,苍白稀薄的光打在鼻梁以上,随之她短暂失神在这无机质的光中,体会汩汩鼓动的大动脉被勒紧的快感。
性。
这就是性。
她发抖地抱着自己,恶狠狠地羞辱,她想要厌弃与唾骂,她殴打自己,把嘴唇咬破,扯掉头发。
她抚摸自己身上的淤青与鲜血,享受这一刻的安逸。
别靠近我,我心中藏着以痛为食的恶魔。
啊,是的,这是她的欲望王国。
她不容于世的快感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