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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塔站 ...


  •   再次打开门的阿诺面带微笑,嘴唇殷红。
      提雅手中并没有饼干与稀牛奶,她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糖晶递给阿诺,另一只手给医务室落了锁。
      “夜色怎么样?”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提雅笑了笑,带领她按照原计划悄无声息赶往后门。
      在卷闸门背光的一面,阿诺扯平了衣角,轻声问:“我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么?”
      “有。但不能明说。”
      “为什么?”
      “它是你创造财富的途径。”提雅挥散自己吐出的白雾,“你要坚持这是可控范围内的病症,这样他们才会在你身上耗费资源。”
      “我不需要过多的资源。”
      “资源的背面是放弃。”
      阿诺沉默了一会:“我就是营养不良,才会导致发育迟缓。”
      “是的。”
      “需要加餐。”
      “很好。”

      与提雅告别,阿诺回到了宿舍楼,洗了两遍手,揉了揉眼。
      照例刷了鞋底,她擦干手,平躺在床上,开始准备日记。
      互助会也好,提雅提到的“大海与水”也好,都是单线发展。不过比起前者,后者更隐蔽、更机敏。
      风险系数也最高。
      阿诺在心里笑了一声,胆子够大的。
      她不介意成为水,获得享受十四分钟的性的权利,那很让人快乐,也令人冲动,但她对造福队对“大海与水”的掌控程度一无所知。
      他们是全然不知,还是略有耳闻,或者沿用了对付互助会的那招,放长线钓大鱼。
      阿诺对造福队做出了几番设想,刚要继续延伸每一项的可能性,却忽然回忆起提雅那句“过于醒目”,踌躇起来,不由反省自己,真那么显眼吗?
      她翻了个身,趁机把手在被子底下探进内衣,摸到了左胸上濡湿的抓痕。
      ……还好吧,也没有过于变态。

      接下来几天过得平平淡淡,阿诺在小组长卡沃得的指导下使用负一楼的电子举报屏,提交了关于那个检举她厕所问话的41岁女人的反举证材料,卡沃得利用权限,不动声色将文件转到与阿诺讨论过“均票”的党籍人员桌上的读取器上,并附加一份背书,5号过去,无事发生。
      这是一个跷跷板,她没事,另一个人就有事。
      卡沃得珍惜地抽着一支粗糙的手卷烟,这是小组长们的奖励。
      他的面前跑过去几个不满十岁的小孩,举着水管与胶线,戴着自制的红布小肩章,呼呼喝喝唱着总意志之歌。
      落在最后的一个小孩,多看了他几眼,指着他胡乱大叫:“你是互助会余孽!你有煽叛罪!不法分子!判你死刑!枪毙——砰砰!”叫了几声没反应,又见前面的伙伴都跑远,赶紧撇下他追了上去。
      烟草燃起青灰色的雾,他眯了眯眼,想着那个小姑娘。
      他不愿意承认那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孩子”了,他在多摩亚外的无人区见过十四五岁的雇佣兵,这些小孩或多或少都吃过人肉,眼瞳夹着灰白的翳,他们背着枪盯着人看时令人不寒而栗,稚嫩与荒芜被强行拼在一起,形似一条条幽魂。
      阿诺从妇幼保健委员会回来后,他们见过一次。她照旧披着辛萝的外套,面带笑容,没有一点不适。
      路过他时,阿诺似乎想起了什么,退回来说:“我觉得党籍福利很好,如果达标,我们可以一起递交申请书。”
      卡沃得麻木地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眼转瞬而过一丝暗色。
      她有小雇佣兵们一样的漠不关心,如果说有不同,那就是更加不择手段。
      这很难形容。
      小雇佣兵会比成人更现实,为活而活,在没有植入完整道德体系之下,对于自己定义的一些事反而有异于常人的坚持,没人想让自己活得不舒服。
      小孩的逻辑通常很简单:我看不惯,我就不会去做。
      用检举的方式设计人时,他清晰听到她在心底的冷笑,但她还是用了,并且毫无负担地用了。
      他相信,一旦有需要,她贩卖自己,也是毫不留情。
      在她的定义里,一定有什么东西,逾越一切。

      擦肩而过时,阿诺那句“我也有意党籍”像是有鬼手爬上了他的背,意味着他与她之间的交易远不于此,将来他还要为了一点“共有利益”疲于奔波。卡沃得心里的阴云沉哒哒地要拧出水来,他忽然“嗨!”地叫了一声。
      阿诺回头,卡沃得却没立刻说话,他在那团阴影里,光只照亮鼻子以下,嘴唇满是裂口。
      正当阿诺将要扭过身去时,他才动了口,只做口型:
      “你活得一点也不幸福。”
      这句话攻击力为零。
      阿诺:“好巧。你也是。”

      十六岁以下不强制听每周讲座,阿诺旷过去几次,提雅也未找她。“加餐”的申请提交上去后,倒是发了一个盖着妇幼保健委员会图标的小证,平时挂脖子上,打饭时能多三分之一。
      两周后,阿诺总算像是被想起来似的,通知她去一个讲座,据说是请来一位40区的嘉宾,荣获总意志妇幼保健奖章,功绩是生了13个,依然身体健壮。
      阿诺一走进86号,就见人来来往往,墙上被钉了一个巨大的LED屏,上面七零八落刷新着一些疑似检查报告之类的东西。
      “这是干什么?”
      “坚持生育的诀窍。”
      背后传来提雅的回答,她一头金黄的长发塞进了帽子,双颊似乎抹了石灰,但出了汗后仍然显出粉扑扑的光泽,肩章鲜艳。
      阿诺端详墙面:“新政策?”
      “不算。那位过来做讲座的40区同志提倡的打卡法,40区已经推广了,在我们区有一个月试点。”
      “打卡病历?”
      “不,那是机密。只打卡生育进行的图片和思想。”
      阿诺扭头,屏幕上信息一条条往上移,每条打卡后面都会添上自动生成的一句宣发:“恭喜您完成11天妇幼保健委员会打卡,快把记录分享到委员会表彰墙上,邀请您周围的同志一起做任务!”
      “怎么样?”提雅像是看见了一座丰碑,语气满是欢欣。
      “挺好的。”阿诺答。

      讲座开始了五分钟了,阿诺烦得有些犯困,她过来不是听怎么生十三个小孩的。
      但提雅并没有在讲座时间找她,她不得不听完了整场。散场时,嘴里一股酸味,像咬到了馊奶酪。
      人潮往外涌去,她正拿头抵着墙角,提雅站到了她的身后:“身体不适吗?”
      “有一点。”
      “你没有进行医务室预约,非急诊不能使用,需要扶你去杂物间先休息吗?”
      “谢谢。意志万岁。”

      阿诺再一次被带向通往后门的路,她们是穿梭在其间的虫蚁,一路上有数不清的门,一模一样的锈蚀,它们紧闭着,有小小的铁栏卡在长锁扣上。
      提雅将她带进厕所旁边的一间半人宽的小门,这个厕所地方偏僻,只有两个隔间,摄像头上糊了一层灰,垃圾篓里的沾染血与褐色的草纸溢了出来,处于半废弃状态。提雅先进入一个隔间,阿诺被叫去隔壁的一个。
      阿诺对着马桶眼发呆,这马桶后面半个水箱都被敲掉了,里面干涸的水管七零八落。她正望着,突然马桶身后的墙壁左侧倾斜了约40度,正好卡住水箱,露出一块黑漆漆的豁口来,提雅的声音在隔板那边传来:“进去,然后反推这面墙。”
      阿诺侧过身进去,说是墙,并不厚,不如说是一层漆板,她往后推的时候差点被绊一跟头,才发现脚下全是碎裂的大大小小砖块。
      原来是有墙的,这面砖墙是被抠掉的。
      等提雅从那侧的豁口进来,将漆板复位,空气一下子沉寂了,阿诺屏住呼吸,扑面而来的腥冷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恐怖气味,似乎曾有无数绝望与苦难的情绪持续发酵,无处疏通。
      提雅划了一根火柴,照亮这不大的空间,天花板上拉了电线,但电灯泡被敲碎了,没有监控,几架沾血的铁台子占据了绝大部分地方,刀痕密布,床头钩子处有棉布的飞絮,塑料碎片扫落在墙角。
      “这是杂物间?”
      “现在是。”
      “以前呢?”
      “被遗弃的第四号黑作坊,于3080年11月26号遭受清洗。”
      阿诺瞥见墙体色泽深浅不一,她走近几步,辨认出那是血液喷溅的痕迹。
      日期久了,色泽像油漆,粘稠,乌黑。
      “在妇幼保健委员会内部设立黑作坊?”
      “86号是改建而成,内伊医生于78年意外发现了原建筑存在这间密室,绘制了结构图,加以改造用于私下堕胎,曝光之后,这间房门和西南两面墙都被砖块和混凝土封堵,内伊医生被秘密处死。”
      阿诺想起在医务室偷看的那张胶片的底片,山峦似的人体相叠。
      她问:“未被清洗之前,不愿生孩子的女人会被你们偷偷带到这里?”
      “是的。”
      “死了多少人?”
      “不计其数。”
      “你们是杀人么?”阿诺拾起铝制托盘里蒙灰的器具,刀具生锈了,她又借昏黄的火光抬头观察电灯功率。
      “比给自己肚子来一脚的死亡率低一点。”
      “没有质问的意思。”阿诺说,“只想问效益。”
      “没有效益,只有价值。”
      “困兽之斗的价值?”
      “人的价值。”

      阿诺环顾上下左右,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了几声。
      这里的医疗设备粗暴简陋,一旦紧急状况或术后感染,人命比塑料轻贱。
      但仍有源源不断的女人拒绝妊娠,她们躺在黑铁上,愤怒地撕烂夏娃的裙摆。
      “他们不是颂扬我们,而是将我们吞没,将我们最终变成一种面目,一个庞大的、母性的概念。”
      提雅低低说着,扔掉烧完的梗,又划亮了一根火柴。
      “我们不是财富的预设,我们是自己。”
      阿诺抚摸过台子上的抓痕,神色是处事不惊的冷漠。
      “有用吗?”
      “抗争是有用的,尽管是困兽之斗。”
      “不,我没有看到你们在抗争,你们在逃亡。我看到这里尸骨成山,而外面繁衍不息。”
      提雅深深地看着她:“我们同样在繁衍。”
      “证明。”
      “你知道互助会吗?”
      “知道一点。”
      “为什么会被赶尽杀绝?”
      阿诺停顿两秒:“因为它不受他们控制。”
      “它”不是互助会,不是硬碳,不是苦难,不是沉默。
      是文字。
      文字生来自由。
      “我们是大海里的水。四十一区几乎65%以上房屋都是在原有建筑基础上修筑,像这样的站点,现存的一共有二十四个。”
      阿诺感到一股麻意从骨髓里升起,扩散到五脏六腑。
      多摩亚天眼之下并非都是铜墙铁壁。
      有群人以人的姿态凿穿蚁洞,建立了一座地下站。
      提雅忽然蹲下去在铁板台下面摸索着什么,随后她用力撕下来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张纸。
      一张真正的写字的纸。
      微弱的火光照在纸上,上面印着简短的两句话。
      “命运从来不在未来,是在过去。”
      “没有过去的人,不存在将来。”

      “这是塔站。”提雅站起来了,“我们的塔。”

      短暂的停滞后,阿诺伸手抚摸那张纸,低声问:“……与我们唱祝的白塔有关系吗?”
      提雅眉宇凝结着一片空无,避开不谈:“已经没有什么白塔了,矗立在那里的,是一具白色的空壳。”
      阿诺还想问什么,提雅轻轻打断了:“先别说话,听我说。”
      她的声音轻缓,仿佛在诉说一个久远的章节:“妇幼保健委员会是3075年通过设立审批的,初立只负责产检和新生儿体检。直到一天,副委员长突然公布了一份废除自由流产与节育的倡议书,激起了抗议声音,但很快平复了,说这算是开玩笑的口气,没必要冷嘲热讽;仅一年半后,委员会声称管不住身体的女人应该负全责,宣扬胎儿的存在属于国家,取消了所有终止妊娠的正规机构,正规手续与规章也被全线删除,闹得最凶的那批人被集中关起来,被造福队带走了,车塞不下,有人用消防斧把窗子砸碎了,跑到街上,后面跟着一群蓝衣服,出去一个杀一个。安鲁完整经历过,我以为她不会遗忘,但我与她的一次谈话后,她差一点举报了我,冲我愤怒喊叫着‘谁动了国家的财富,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七年过去了,她们高举双手,拍掌欢笑。”
      提雅出神片刻,语气轻柔。
      “我时常疑惑,人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人呢?”
      阿诺:“我以为这是常态。”
      “后来我认了。”提雅说道,甚至有一丝轻描淡写,“人是无法完全理解人的。”
      我们检查,栽赃;我们倡导,蛊惑。
      “我是凶手吗?我是的。我遵从工作,鼓励劝诱了那些服从驯顺的女人,我也将选择反抗的母亲送上手术台,她们在剧痛中死死握着我的手,认为我可以救她们,直到死的那一刻也还是。
      “我脏污吗?我是的。我教一些女人性是什么,她们痛斥我恶心无耻,说要向造福队举报我,我默默听她们骂完,用电棒击晕了她们,然后向委员长举报了她们私自翻动医务室文件,被我当场抓获;第二天,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们。
      “罗兰希望我们活在当下,只活在当下和既定的未来中,没有历史,永远积极。”
      忘记过去,忘记自我。
      提雅:“我永不原谅自己。”
      强制阳光,强制幸福。
      提雅:“我偏不幸福。”

      火光渐弱了,提雅垂下头,她脸部的轮廓是年轻少女独有的柔和,但此刻描绘她的笔触却像是粗碳石的冷厉。
      柔美与锋利,如此有机地融合一体。

      电光石火之间,阿诺闭了下眼,似乎是在避开这份复杂又矛盾的美。
      同时,她后脑抽痛了一下,有一句话像是从她脑髓里淌出来。
      ——“人生只是玷污了与我相像的另一个人。”
      那声音不是单一的,它带着火炉的红光,布艺的沙发,结霜的窗户,和透过脆薄的白色玻璃,斗转星移的漫天碎光。
      阿诺因为这句话恍惚了一瞬。
      有人贴着她的耳朵,照着书,轻轻念出了这一句。
      那一定是很亲近的人,她肯放心将耳后靠近他的脸颊,也许还坐在他怀里,享受他因担心她摔下去而特意腾出一只搭在她腰上的手。
      她闭了闭眼,不多想,回忆得深了,有隐隐的窒息。

      “你确定你的所作所为正确么?”阿诺问。
      “不确定。”
      提雅望着她,神情沉静。
      “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她说,“五岁我就来了罗兰,活在天眼与电屏下,我日复一日收集拼凑的,都是他们指缝中漏下的碎纸。”
      阿诺:“你是说你的逻辑也是破碎的吗?”
      “如果我承认了,接下来的话都将说服不了你是吗?”
      “是的。”
      “但我仍然承认,因为他们扼杀了我对‘正确’的概念,反反复复告诉我总意志领导的明天不会错。”提雅顿了顿,闭上了眼,“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正确,但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是什么?”
      “他们要没有欲望的人。”

      罗兰提出的口号是满足欲望,但欲望是无穷的、进步的、批判的。
      于是他们开始有组织地消灭欲望。
      他们要没有欲望的人。
      他们要富足的尸体。

  •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只是玷污了与我相像的另一个人。”——纳博科夫《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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