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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边境 ...


  •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了解自己。
      在充分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后,阿诺立刻意识到这句话源于自己加密的日记。“镜中之神”明显是一句暗语,而构造这句暗语的钥匙只存在于她脑子里。
      镜子里的神。
      dog。
      阿诺眯起眼——狗吗?
      ……行吧,狗还行。

      头顶的灯光是冰冷无机质的,阿诺借玻璃桌面的反光审视着自己眼神,努力将它变得没那么具有攻击性。
      滴滴几声,提雅很快敲定了她的体检时间:“二号医务室在后天晚上8:43处于空余状态,希望你能准时到。”
      阿诺问起这个荒诞剧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请问,我需要与谁组成家庭呢?”
      意外的是,提雅抬高了金色的眉毛反问:“家庭?这是什么词?”
      阿诺想了想,举例道:“母亲、父亲、儿子、女儿。”
      提雅思索一阵,食指敲了敲桌子:“那不叫家庭,那是一个同居组织。而且你说的这些称呼已经过时了,也许将来会被彻底修正。”
      “那我们该怎么称呼这个组织里的成员?”
      “有更好的称呼:同志。当然,由于同居组织的特殊性,你可以在前面加上‘敬爱的’。”
      “我不明白。”阿诺停顿了一下,“为什么孩子要叫自己的母亲‘敬爱的同志’。”
      提雅安抚地笑了笑:“那不会是真正的母亲。”
      “什么意思?”
      “新生儿是属于国家的。如果你所在的同居组织有意愿领/养孩子,需要双方接受调查,档案无污点才可以提交申请等待审核,手续齐全、条件符合,最后进行下一步分配。你没有权利挑选孩子——任何一个都是财富。”

      阿诺双手交叉,垂眸沉思了一会,闭上了眼。
      消减姓氏,拆卸家庭。
      她做出了最后一次询问:“同居组织需要走个形式吗?”
      “是的,需要有一份书面证明。”
      “那如果我并不满意我所在的组织呢?”
      “擅自解除关系是禁止的,但如果共同生育五个孩子以上,并提供了足够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无法和平共处,可以申请三个月的调解。”
      “调解不一定就成功吧?”
      “调解失败,经双方同意,可以实行晚间分居。等抚养的孩子全部成年,则双方可以提交日间分居申请。”
      “假如只有一方提出呢?”
      “不受理。”

      阿诺左手捏住右手,压低脸孔,她全程都在试图用最恰当的情绪做出反馈,是该羞涩、该慌张、该愤怒,还是夺门而逃,但问题问完了,她都没能“恰当”。
      她反思,是自己经历不够,还是……经历过呢。
      另一张桌子传来安鲁不耐烦的喝叫,她面前的姑娘唇色苍白,惶恐而瑟缩,提雅望过去一眼,似乎有意结束与她的谈话:“还有什么问题吗?阿诺同志。”
      “没有了,明天八点四十三过来是吗。”
      “唔……你需要更早一点,我刚接到通知,讲座的时间是明天七点五十,除非你躺在床上快生了,否则不允许任何理由缺席。开心些,虽然对十六岁以下不是强制的,但社区活动中心都比不上它,这个能加10个红色指数。”
      阿诺埋着头。
      “知道了,谢谢。”

      走出妇幼保健委员会的红门时,阿诺用余光扫了一眼,提雅果然接手了那个吓得哆嗦的姑娘。
      她暂时无法解析这个人,这个叫提雅的女性,她身上存在着难以描述的矛盾,光芒万丈又雌伏沟渠,令人咬牙退却,却自带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第二日,小组长卡沃得主动找上了她,询问她在委员会内表现得怎么样。
      “还可以。”阿诺说,“这对名单有利吗?”
      “这是你的优势。”卡沃得充满鼓动地劝说,“那个女人41岁了,生育质量不好,你不同,你年轻。”
      “是吗。”
      阿诺忽然抬头端详他的眼睛,她在罗兰看过太多太多双眼,他们那里倒映的,都是多摩亚灰黑色的天空。
      在无法穿透的沉默中,失去了拼凑逻辑、拷问自己的能力。
      所以不问对与不对,只谈值与不值。

      七点半,阿诺记着自己有个强制性讲座,新闻会一结束就去了街道86号,因为需要做检查,得保持空腹状态,拖到九点,晚饭怕是吃不成了。
      穿过那长长的廊道时,她隐隐听到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失踪了……”
      一进门,她第一眼就望见提雅,那粉色的脸颊简直是一抹亮色,仿佛从这抹红晕中就能感知到“幸福”这种抽象的东西。
      她正与那个雀斑女人低声说话。
      “娅奇·蓝最后的记录都调出来了。”安鲁烦躁地抓着发红雀斑的脸,“需要我与你一起去吗?”话音未落,突然恶狠狠锤了一下桌子,“那个小贱蹄子!”
      “不,安鲁。讲座过后,医务室还排了六次产检,你得留在这里。”提雅转了一圈腰间的钥匙,似乎思考了一下,余光瞥到了长凳上,“让新人长长记性,检查时间最晚的跟我去。”
      安鲁的眼神在末尾坐着的阿诺身上停留了片刻,像卷刃的小刀轻轻刮了一下:“行吧,让她去。”

      阿诺不明所以,慢吞吞起立跟到提雅身后,提雅回头,两边嘴角提起,挂着标准的笑,眼瞳却深不见底:“有一位孕妇自昨天21:48就再没有出现在城区的视线里,委员会规定两人行动,我临时征用你,协助我确认她的行踪。”
      阿诺听出了点异常:“没有监控到?”
      “城区外电线稀少,罗兰正在大力改进这个问题。”
      阿诺罕见地皱了一下眉:“……但你们还是知道她去哪里了?”
      提雅:“大概。能陪我去证实一下吗?她的产期还有三个月零四周。”

      阿诺被带到妇幼保健委员会的后门,卷闸门长着大口,永远是半虚半掩,阿诺按要求拽住铁把手,用力往上一顶。
      卷闸门拉起,一捧夹杂灰尘的光照进去,里面是一辆车,老式车型,壳子的漆被刮得乱七八糟,车腹全是泥土灰尘,看不出原本颜色。
      阿诺掩住口鼻避开扑飞的粉尘,提雅走进去,对准驾驶室车把手上的锁拧动几下车匙,弯腰坐进车内,将钥匙重新挂回腰间,摇下窗子对她说:“后视镜片里有备用钥匙,拿过来给我。”
      阿诺疑惑地瞟了一眼她裤腰上的钥匙,没有多话,沿后视镜的边胶抠下镜片,摸出来一把新钥匙。
      等阿诺坐进副驾驶,车子才堪堪发动,提雅的动作像上了慢镜头,像一个初学者念着行车口诀,句句重复离合、刹车、油门的前后顺序。
      阿诺一寸寸观察“车”的内部结构,在前车窗的右上角有一枚微型监视器,下方吊着一台小收音器,小红点以间隔三秒亮一次的频率闪烁。
      提雅将这套动作重复了四遍,阿诺轻声问:“离合很难踩吗?”
      “还好,只是刹车中油门右的顺序我总是弄错。”
      这一次之后,引擎成功启动,提雅挂挡之后握住方向盘,但沉闷的呜声过后,轮胎抓地,迟迟不动。
      “啊……我忘记拉手刹了。”
      随着一声按压,车身弹射而出。
      那一瞬间出库的光齐刷刷从前窗涌入驾驶室,阿诺眯起眼,被风压在椅背上,两侧单调风景飞速往后,仿佛有一根小手指在她心口勾挑了一下。
      驶出城区后,提雅对着收音器道:“为提高效率确认娅奇·蓝及1874号胎儿生存状况,申请四档车速。意志万岁。”
      挂上四档的车飞驰在未开垦的荒野,阿诺趴在侧车窗上,避开了城区高大的建筑,终于又见到了那白塔的一角,它被云雾萦绕着,看不完全。
      它焚烧着她全身上下的细胞,就像她也曾为它高声祝颂过。
      她无声念着:“塔……”
      “塔——”
      旁边传来更加沉凝的声音,阿诺转过头,提雅目光仍直视前方,却面带微笑低祝这一个字。阿诺几乎忘记了一切,脱口问出:“你知道……”
      她这股冲动没能泄出,提雅一个刹车打断了她,被惯性甩出去的她头撞到车前板上。
      耳鸣霎时高亢,轻微的眩晕中,她隐约听见一句晦涩的话:
      “我们是大海里的水。”

      四十一区贴近多摩亚墙,但阿诺是第一次走出城区,第一次在安全区内部真正见到了这座宽广到分割世界的墙。
      不同于从外部看它的光滑与洁白,内侧布满了管道与哨塔,列队整齐的士兵巡逻,大声喝叫,锈迹布满坑坑洼洼的墙体,像是旧衣服上的补丁。那面墙是红色与褐色的,有鸣声嘶哑的鸟雀三三两两掠过。
      她们下了车,站在鲜艳的红线之外,与那面墙有一片约4英里草坪的距离,放眼望去,青黄交接,零星几株枯草生长了半人之高,它们垂下时,还能见到破碎的衣角。
      阿诺低眼,看见红线后刷着字:禁止跨越!
      这几个字头尾相连,像一道封印与红线纠缠不休,阿诺回头望了望提雅,她一头金发挡住了大半张脸,目光一直停留在不远处草地上的一只翻倒的鞋上,那是一只女式皮鞋,款式很旧了,光泽仍是新的。
      良久,提雅转身从车的后备箱取出一架望远镜,调整焦距后递给阿诺:“她穿着蓝花布的衣服,确认一下她在不在那里。”
      阿诺接过,远方的景象放大,成堆成堆的尸体,赤/裸的脚悬吊在残留弹孔的墙面上,斑驳的红与紫,晃晃荡荡。
      离地十米的墙体上伸出了铁钩子,挂着一排高矮不齐的躯体,她一个接一个看过去,很快找到了“蓝花布”,她腹部垂落,腿部满是红色,一只脚光着。
      “左数第六个。”
      她将望远镜交回。
      提雅拿起架在眼睛上,顿了片刻,掏出登记器,调出人员页面开始汇报:
      “娅奇·蓝确认死亡,妊娠25周,于四十一区边境墙被射杀,死因叛国。”

      她们在边境线逗留的时间只有五分钟,还剩30秒时,哨塔吹响了督促回撤的哨声,提雅打开了车门:“走吧。”
      天窗是打开的,一股难言的腐臭与沙草味灌了进来。
      阿诺深深呼吸,像是要将这气味记到日记里。
      不远数里带她来的这一趟,目的仅是恐吓吗?
      那一句:“我们是大海里的水。”又是什么意思?
      阿诺入神地盯着后视镜,飞沙扬起,那些人形慢慢变成了不辨物什的黑点。
      突然她一惊,耳背突然触到什么。
      她没有回头,车辆正在转弯,提雅在惯性下贴到她的耳廓,她感觉不到是那两片嘴唇是温热还是冰凉。
      风太大了,她只听见几个词飘散在空中,如沙尘。
      “记住这条路了吗?”
      “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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