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主少国疑》沈水静澜

101、【第三十四】白云苍狗（1）

　　“妖妇——”

　　四周是浓稠如墨的夜色，沉闷压抑，数不清的玄黑漩涡诡异地出现在眼前。那些漩涡不知疲累地转，转啊转，渐渐地，有星星点点的泡沫浮了上来。泡沫越聚越多，如虫卵般黏着在漩涡中，发出诡魅的金光，令人看得有些头晕目眩。萱仪盯着那些漩涡看了好久，突然意识到，它们好像是夜空中的星子，只不过形态上却有如太阳。

　　巨星一直旋转，在一片死寂中，足以令她感到天地已经毁灭。

　　“妖——妇——”

　　那个奇怪的声音又传来了，似男似女，似独似众，比之前穿透的距离更漫长。

　　萱仪看见昏黑的夜色中，迷雾缭绕，只有树影隐约摇曳。有一驾牛车从迷雾中走来，如行云中，脖铃轻摇，一声声惊得她的心怦怦直跳。车上挂着一盏摇晃的宫灯，却没有看见驾车的人，只有抽鞭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传来。车帘似掀非掀，只在一个刹那，似是看见半张艳丽的面孔，可苍白如纸的肤色却使这份妖媚变得诡异。

　　她在漆黑的甬道中夺路而逃，寻不见宫娥与内侍，只有一扇扇将她退路无情切断的墙。

　　那驾牛车近在眼前了，青色牛皮上纹着古怪的黑色纹饰，一双牛眼亮如鬼火。

　　萱仪拼命地敲打朱门，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那个女人从牛车上走下来了，若不是那抹倨傲的笑，萱仪差点认不出这张本该消失的脸。

　　明明那样窄小的车篷，却陆陆续续走下好多手提风灯的宫娥。她们分列在甬道两侧，秩序井然，衣带轻飘，穿过迷雾，霸据整条甬道。萱仪看到那个女人朝她走来，突然想起来这样的妆容与服饰，正与高英当年立后大典上的一模一样。

　　高英还如当年一样年轻貌美，总是用那个精致的下巴高傲地指向来人。除非是在天子元恪身边，她的精致下巴才会稍稍放下姿态，乖巧地搁在元恪的肩头。她的仪态的确大气从容，是母仪天下的典范，但她眼角总有意无意流露的自视甚高，则使她成了旁人眼中的“不可亲近”。她从娘胎里带来的一点泪痣，似乎不像传闻所言那样不祥，反而更增添她的妖娆。

　　萱仪从未否认，在仇恨高英之前，她一直很是嫉妒。乃至于这么多年后，这副高傲美艳的皮囊再一次出现在眼前时，嫉妒的虫子还在不合时宜地啃咬她的心。

　　“妖妇，”高英对她说，笑意冰冷，“你的死期到了。”

　　“朕乃一国之母，尔等不过孤魂野鬼，安能抗凤驾之尊？”

　　她死了，她早就死了。萱仪那颗发抖的心在想，是我亲自赐死了她，她确实死了。

　　高英听完她的话，笑声尖利如针。

　　“一国之母？”她在嘲笑，“你何曾戴上这顶凤冠？你何曾堂而皇之登上后位？我才是大魏的一国之母，而你只是玩弄权柄的祸国妖妇！是你杀了建德，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陛下！”

　　“朕没有！”萱仪声嘶力竭，“朕没有！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你在发抖呢。”高英踱步时，周身冷气如冰，“若不是你祸国殃民，大魏岂会沦落至如斯田地？妖妇，你早就该死了。陛下这辈子最悔恨之事，就是没能在诞子之日亲手结果了你！一时心软，到头来竟为他人作了嫁衣……可笑，真是可笑！”

　　“我为大魏诞下储君，何罪至死？”萱仪脸色苍白，“我本就不该死，我本不该死……宫墙吞噬了我的青春，朱门葬送了我的爱情，而我难道不该拿回属于我的补偿？我不是不知好歹，我也曾渴求过陛下对我的青睐，可他穿梭流连宫闱之时，何曾怜悯过我的深宫愁怨？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诞下皇子，却还没喂过他一口奶水，就被人绝情地带离我的身边，从他出生至登基，我们母子有几次见面？他叫你‘母后’，亲亲热热，可曾有人叫我一声‘阿娘’？”

　　“这就是你的命。”高英的红唇如一柄利刃刺来，“逆天而行只会遭致祸端。你的命就是为了给陛下诞下储君，然后系上一条白绫安心上路。可它被改了，于是开始反噬国运。”

　　“命？这就是大魏天子之母的命？”萱仪笑得有些疯癫，“可我真的不信命，真的不相信，残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能带给一个国家什么好运！你们才可笑，铁血马背之国，竟要靠杀母取子的恶俗来乞求天命佑助，如果苍天真的会保佑，那他才是真的没开眼！”

　　她的手臂不知何时被两个人缚紧，高英生气时，那张脸上，白的愈白、红的愈红。

　　宫娥看上去体态娇弱，手劲却大得惊人，将挣扎不止的她押到水盆前，只听高英说了句：“妖妇，好好清醒你的头脑，洗净你这污浊不堪的身体。若是洗不净，就莫要上来，溺死在水里！”

　　她的头被狠狠地压入水中，冰冷的水刺得她睁不开眼。很快，她觉得自己已经喘不上气了，两手开始拼命地挥舞，企图抓住什么能够将自己拽出去。

　　水从她的耳鼻中灌入，她想，她快要死了。

　　这时，她却突然醒了，一场梦竟将她吓得全身冷汗。

　　“陛下！”

　　“谁？！”

　　余惊未定的她怒喝，声音之大竟将幔帐外的身影吓得一怔。这一喝，把她也给惊醒了。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建始殿内的玉榻上睡了过去，奏章散落一地。一抬头，一副画卷悬挂于墙，元怿俊逸清绝的身影赫然其上。宫廷最好的画师也无法画出他万分之一的风姿，但每当她在建始殿议事批阅之时，只要看见他的身影能够陪伴在侧，就足以安定胸口那颗虚无沉郁的心。就如从前群臣朝见时，初入政务的她在珠帘后惶惶不安，但只要看见他立侍臣首，她就会觉得江山何其安定。

　　如今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她的惊恐在逐渐消散。

　　“臣李神轨……”

　　“你等等。”萱仪连忙藏好狼狈之态，故作镇定，“进来吧。”

　　身姿峻拔的武卫将军李神轨步入殿内，手中赫然捧着一副长形漆木盒。郑俨竟亦随行其后，虽未经通报，倒也一副泰然自若之态，萱仪看样子也习惯了他这样的失礼。

　　“奉陛下之命，臣即刻率虎贲羽林抓捕领左右都督长孙世、鸿胪寺卿谷会绍达，现将谋反贼臣二人首级献上，请陛下过目。”

　　李神轨手捧漆盒，一手推开木盖，萱仪只往里头瞟了一眼，只见两团黑乎乎的东西正散发血腥味，便将头一撇，轻飘飘问了句：“谋反重罪，两颗狗头岂能解朕心头之恨？李神轨，朕将此事交予你，可不是仅让你带这些回来敷衍朕的。”

　　“臣知罪。”李神轨道，“臣已派人秘密将地穴中粮草兵甲运出，今夜子时，地穴必毁。”

　　“还有一件事交给你。”萱仪悠悠道，“蜜多道人之死，不能没头没尾。你即刻贴出皇榜，就说御前近宠蜜多道人遭不明贼人暗杀，重金悬赏知情者。”

　　“臣遵命。”

　　李神轨匆匆告退后，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郑俨看出萱仪脸色不佳，额发间仍有汗湿，似是余惊未定，便轻声问了句：“陛下是做噩梦了？”

　　萱仪朝他横了一眼，半晌才道，“朕梦见自己差点被淹死在水中。”

　　郑俨拍手大笑：“陛下大喜。大魏以水为德，陛下此梦，岂非兆示国运昌盛？”

　　“是吗？”萱仪犹疑未定，“但朕总觉得心神不宁的……”

　　“臣看此梦，定是吉兆。”郑俨道，“有消息传来，尔朱荣那头仍在按捺不动，似有北返之势。看来陛下没有猜错，天子果然与尔朱荣暗中来往。”

　　“他拉拢尔朱英娥，不就为了得到她父亲的支持么？”萱仪冷笑一声，“身边一个领左右，一个鸿胪寺卿，看似位卑权轻，可在拉拢契胡上大有所用呢。若没有鸿胪寺卿牵线搭桥，如果能与契胡来往而不惹人起疑？若没有领左右采领粮草兵甲，如何能将一群蛮胡变成坚锐武装？蜜多道人能言胡语，则可通传消息而避人耳目。朕真不知道该不该奖赏杨白华，若不是他这个懦弱蠢材说那么个荒谬故事，只怕契胡的弯刀架在朕的脖子上时，朕都还蒙在鼓里！”

　　“陛下圣明！”郑俨恭敬行礼，“陛下三招两式，便将他们的精心布局轰然击垮。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过如此。”

　　“你少在这里恭维朕！”萱仪嗔怪道，“你什么心思，朕岂会不知？”

　　郑俨眯眼一笑，“臣是真的愚钝，这才对陛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臣尚有一事不解，若是陛下周身亲近之人，皆为此局中一子。那么潘嫔此人，在其中又扮演何种角色呢？”

　　萱仪垂眸思索片刻，“她既无显贵身家，又不像个聪慧之人……一个小小的妃嫔，没了身家就等于没什么地位……不对，她如今怀有身孕，临盆之期就在眼下。若是母凭子贵，倒也不是不可能……”

　　“陛下，看来这潘嫔，极有可能是天子的软肋。”郑俨笑道，“若是她诞下皇长子，若是此次密谋未泄，天子亲政，尔朱贵嫔很可能就被扶上后位，那么极有可能就将她的孩子归入自己名下，成为储君。这样，尔朱家不就成了昔日权倾一时的高家了么？”

　　“那也只是一时！”萱仪咬牙道，“别忘了，高家最后都是些什么下场。”

　　“尔朱荣可不同于高肇啊，他的部曲都是一些野兽，哪里会听朝廷驱使？”

　　萱仪思索片刻，“哼，朕倒要看看这个潘嫔究竟能生出什么孽种！”

　　数日前，尔朱英娥就为潘嫔临产找来一个经验丰富的隐婆。隐婆已年过花甲，据说她的师父在太和年间为林废后接生时，她曾在一旁接下手，后来继承师父衣钵后，亲手将先帝元恪接生于世，人称“圣手”。她十分信奉佛法，手下带有十余个亲传女弟子，皆作黑衣打扮。

　　萱仪对此人也有印象。当年元诩临盆也托此人之手，只是那时她疲乏无力，不曾注意隐婆究竟是何模样，只记得她的头发全包在乌布之下，手持金剪子一落，便将他们母子彻底分隔。当她将隐婆秘密带到跟前时，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色彩缤纷，真令她感到好笑。

　　收买隐婆并不难，光是如今威势便可令她三叩九拜、当牛做马。

　　可令萱仪真正欣喜的是，当日深夜，隐婆女弟子便匆匆叩见，衣上暗黑的污迹在隐隐散发血腥味。女弟子激动地告诉她，潘嫔已经在生产了。

　　萱仪带着留宿宫中的郑俨，急匆匆跟随女弟子来到潘嫔寝殿。刚到门前时，便听“哇”的一声啼哭，叫声像只求欢的野猫，隐婆正将那红彤彤的一团肉裹好，只是一旁等待已久的尔朱英娥将那啼哭的孩子抱在怀中时，蛾眉微蹙，看上去并不开心。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的潘嫔是殿中唯一面带喜色的人，虽说她已经气息奄奄，全身被汗水浸湿，但依旧在榻上挣扎地伸出手，声音时断时续：“快、快给我……给我看看……”

　　尔朱英娥迟疑片刻，正欲朝她走去，等她们注意到隐婆等人正在迅速离开时，郑俨已经眼疾手快地从尔朱英娥的怀中夺过那正嗷嗷啼哭的婴儿了。

　　“大胆……”尔朱英娥正欲发怒，却见太后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眼神凌厉。

　　潘嫔那张虚脱的脸更加苍白，用尽全力撑起身子，涕泪连连：“孩子……给我看看我的孩子……”

　　郑俨却对她的哀求视若无睹，将婴儿身上裹着的襁褓掀起一角，似是失望地叹了句：“看来这储君也不是谁都能生得出来的。”

　　太后朝那女婴斜了一眼，看见那通红的额头上有一块印记，也是红的，但与肤色还是截然有别，看上去倒像是一朵绽放的蔷薇。她只做了一个手势，几个小黄门便疾步进入殿来，没有人下一句命令，他们便将尔朱英娥反手扣押，毫不手软。

　　“太后！”尔朱英娥挣扎地高喊，“陛下若是等不到臣妾回宫……”

　　“那又如何？”

　　太后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她的希望击得烟消云散。

　　“臣妾……臣妾无罪，太后，您不能……”

　　“把她带走。”郑俨朝小黄门喝道。太后只瞥了她一眼，神情冷漠。

　　榻上奄奄一息的潘嫔眼见尔朱英娥被抓走，心知整个殿中唯一的依靠已经倒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竭尽全力想要爬下床榻，朝郑俨的脚边匍匐而去。

　　“求求您……太后，求求您……”潘嫔那张娇媚的脸哭得变形，“让我看看孩子……让我再看看孩子……”

　　一只手如鹰爪般抓起她的下巴，蔻丹如血卡在她冰冷的脸颊上。潘嫔仰起头看见太后那双凌厉的眼睛，心如坠入寒冰千尺的湖心，全身竟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朕可以让你看看她，不过，只能是最后一眼。”

　　潘嫔只觉喉间一紧，一条白绫从身后甩来，死死地环紧她纤细白嫩的脖颈。

　　她拼命地用手抓那陷入皮肉的白绫，指甲发了疯似地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那两颗如葡萄般乌黑的眼睛好像快要从她的眼窝中滚落，那张美丽的皮囊此刻却如废弃的草纸被捏出无数褶皱。她在拼命地喘息，发出的尖利呼吸声如同深巷口刮过的疾风，刺耳而空虚。

　　“嫔潘氏外怜于今夜戌时诞下皇子，即为储君，按大魏例，子贵母死。赐白绫自尽于寝殿，追封夫人。”萱仪面无表情地宣告，眼前的潘外怜一点点失去挣扎的气力，滑落于地。她身后的小黄门手中一松，白绫随之应声而落。

　　午夜中，婴孩凄厉的哭声几近嘶哑，长久不绝。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伴随着婴孩的哭声，元恪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跟前。那时的她刚生下元诩，全身绵软无力，整个人如同搁浅在岸的鱼，翻着白眼，嘴巴一张一合，在迫切地呼吸。天旋地转，烛火如同天上的星子，摇曳不止。

　　她被人强行拖下榻时，元恪正坐在一旁，背过身去，手腕上系一串佛珠，面对一墙人影。

　　她看见他的手轻轻一挥，一条白绫不出意料地套在了她的脖颈上。她的目光一直向着他的方向，心里也不知到底是在看他，还是在看他面前的烛火。墙上的他们如同一颗颗高矮不齐的枯木，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身后的人将白绫一点点拉紧。

　　元恪无比安静，她甚至不敢猜想此刻他究竟是何表情，只看见他的手指在拈过一颗颗琥珀色的佛珠，每一颗落下的声响都令她觉得无比刺耳。

　　她的陛下，她的夫君，究竟哪一个才是他？

　　白绫在一点点锁紧，她如浸入水底，只有哽咽的喘息。

　　婴孩的哭声里，烛火在她眼前已经开始扑闪，一下子明，一下子暗。

　　“等等——”

　　元恪的手突然抬起，声音有些发颤，但却一下子将她死崖中拉起。

　　就如她此刻，突然回身制止，元恪的声音似乎穿过岁月，与她的声音同时响起。

　　郑俨将那婴孩举在半空，正欲掷下，此刻却只能惊愕地收回手。

　　“她不能死。”

　　萱仪抽出手指，在那婴孩额头上的蔷薇胎记轻轻一触，好像在触碰一颗心。

　　她们的血肉仿佛在这一瞬间连成一脉。

　　这也是她的骨肉，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