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主少国疑》沈水静澜

100、【第三十三章】古墓鬼兵（4）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回家，反而要在墓穴中待着？”萱仪边发问，便示意李神轨上前，将长命锁交付于他，命他前往阜财里打探消息。

　　“草民不是没想过回家，但家父以为草民是鬼，用桃木剑把草民赶走了。”那男子沉声道，“其实魏氏不过是家父的续弦，家母很早就病逝了……他们与弟弟好好过着日子，草民即便是起死回生，也无非是给他们徒增烦恼吧……”

　　崔涵说，他无处可去，不得已只好返回墓穴，毕竟那是他的墓，也是他唯一能真正拥有的东西。他在墓穴里不知待了多久，昏昏沉沉地过日子，饿了便偷人供品吃，吃完就在地下睡觉，睡醒了又去找食物。有一日，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唯一通往外面的洞不知何时给人填上了。他又惊又怕，心想，若是找不到出去的办法，他就要完了。于是他四处摸索土层单薄的地方，想要凭自己的手从里头挖出去。

　　可当他费尽气力挖出一个洞后，发现洞那头黑蒙蒙的，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以为是黑夜，于是拼命往那头钻去，想不到他爬进了一个更大的墓穴。他穿过长长的墓道，结果不知道怎么又进了一个大墓室。那里有兵器，有吃食，他甚至撬开了棺椁，把死人的衣服扒下来穿。他暂时冻不死、饿不死、渴不死，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怎么也走不出去。

　　“一个洞后是一个墓室，一个墓室又连着一个墓室……”崔涵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不知多久没见到日光了，每日只是不停地爬呀爬，从一个墓室到另一个墓室……我也怕鬼，躲在角落里睡觉，醒来就吃墓室里陪葬的食物。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日子，只觉得身处无尽的长夜……可有一次，我睁开眼，突然感觉到刺眼的火光，我以为我爬出来了，碰到活人了，有救了……谁知……”

　　接下来他描述的场景，与达多和尚所说的别无差异。那玄布罩衫将他裹得结结实实，就如他从始至终竭力压在心底的恐惧，欲发未发，似现非现。

　　在崔涵竭力描绘那些诡异而恐怖的鬼兵时，李神轨的脚步又一次踏上了清暑殿。

　　“回禀陛下，末将在城西阜财里，的确找到了崔家。家主为崔畅，据他所说，他的确有一个儿子叫崔涵，但他早就不在人世了，于十五岁那年病死，如今已经是第十二个年头了。”

　　听见李神轨的回禀，玄布罩衫里的崔涵突然激动地叫起来：“我说了，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眼看他就要蹦起身来，达多和尚连忙按住他的双肩，不停地安抚他的情绪。

　　李神轨斜了崔涵一眼，目光锐利：“但是陛下，末将可以肯定，他在说谎！”

　　“我没有！”崔涵突然失控，浑身颤抖，若不是达多和尚控制住他，他早就向李神轨扑去了，“我没有说谎！我没有……没有……”

　　“你不是崔涵。”李神轨冷静地说，“崔畅声称，他的儿子崔涵在小时候患有恶疾，长大后双腿长短不一，走路时一瘸一拐。”

　　达多和尚用双臂做绳索将崔涵缚紧，崔涵的身形一怔，如石雕般定在原地。

　　“崔涵是个跛子。”李神轨说，“更何况，你若在地下埋了十二年，为何苏醒后早不回家，偏偏要等到八年后才回崔家？很显然，你不是崔涵，你只是想冒认他的身份。八年足以改变面貌了，二十三岁与十五岁自然大不相同。这把长命银锁，的确是他的，但不过是他的陪葬物。至于你为什么对他如此了解，除了墓志，这么长的日子足以让你打听市井传闻。”

　　“我是崔涵……我是崔涵……”那人不反驳李神轨的话，如魔怔般一直重复这句话。

　　“你不是崔涵，那你究竟是谁？”萱仪愤然起身，举步逼来，不顾达多和尚事先的劝告，一把将那玄布罩衫撕开，“你可知欺君之罪是要问斩的……”

　　可话刚出口，她就怔住了。

　　那玄布罩衫裂成两半，如剥蚕茧。紧缩在里头的人如遇劈天裂地的惊雷，眼前漆黑的混沌被豁然劈开。

　　在场的人都被那罩在玄布之下的真容震惊了，虽说发须凌乱，狼狈不堪，但那眉眼分明是死去已久的清河王元怿！

　　日光像是热水般灼烧着那人的双眼，他睁不开，看不清，形似疯魔般跪倒在太后跟前，哭喊道：“陛下！陛下臣知罪了……陛下，求求您，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你是杨白华？”

　　她不需要他的肯定，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他再怎么像，也绝不是元怿。元怿不可能有这样软弱的姿态，不可能对她跪地求饶。

　　她耳边尽是杨白华求饶的哭声，心中却无比虚弱无力。

　　“朕从没有想过要杀你……”她轻声说，“只是你既然走了，就走远些，何必回来呢？”

　　“陛下，我没有杀人，我与元叉毫无瓜葛，没有理由要杀他！”杨白华哭道，“真的不是我，我只是遵从陛下的旨意，穿着斗篷沿铜骆街走到头而已！陛下您可许诺过我，只要我照您的吩咐去做，就不再追究我和皇后的事，可您怎么就反悔了……我原想逃到梁国，可我连城门都出不去……守城的人在找我，他们说我是反贼，他们要抓我回去，他们要杀我……我没有办法了，这么多年，我只能苟延残喘地活在墓里……”

　　萱仪当初可对他逃跑的事一无所知，更不没有承诺过什么。萱仪突然反应过来，目光投向正端坐殿上的元诩，他镇定无比，但脸色苍白。

　　那才是他口中的“陛下”！

　　“你放心，我不杀你。”

　　萱仪抬起杨白华的脸，细细打量了一遍。这张脸除了还留有形似元怿的眉眼以外，还剩下什么？她扪心自问，这才发现，原来她所痴迷的，仅仅是一张脸而已。但这张脸如现在这样苍白如纸，风采不再之时，它就失去了迷惑她的资格了。

　　“李神轨，把他拖出去，随他自生自灭去吧。”她冰冷的话语一扔，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陛下——”

　　杨白华凄厉的哭嚎声被风吹散在身后，她走得很快，踏过殿门，穿过石径，直到路过临涧亭时，郑俨才匆匆跟上脚步。

　　“陛下，杨大眼可与元叉有书信来往，说不定他们早有勾结，您就这么放过他了？”

　　“杨大眼没有反心，只是死于对政变余波的畏惧。至于他，已是废人一个了，何必多费力气？”她的语气很冰冷，如脸侧刮过的寒风，“朕到现在才知道，朕的皇儿整日一副玩玩闹闹的昏庸样，原来城府也不浅，背地里竟有这么多小动作。”

　　论起相貌，元悦与元怿为同胞兄弟，本来在佛诞日那天由他出马迷惑元叉，可元悦偏偏跑去清河王府筹备葬礼。本以为是兄弟之谊所导致，萱仪也没多想，更谈不上怪他，毕竟元叉最终确实中了埋伏。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代替元悦的竟是杨白华。她的儿子元诩私做主张，她竟浑然不知，承诺要放杨白华一马，实则派人要杀他……
　　她的阿诩，也不是手上干净得没沾一滴血啊。

　　“今夜就派人去菩提寺旁盯着，记住，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陛下的意思是……”郑俨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萱仪冷笑道：“什么鬼兵，什么百年不腐的食物，什么兵甲，不过是个浑浑噩噩的胆小鬼编出来自己吓自己的。郑俨，你告诉朕，难道你相信这些吗？”

　　“臣不信。”

　　“那你就该想到，这些都在指向什么事。”

　　“鬼兵……粮草 ……还有兵甲……”郑俨猛然间清醒过来，“有人要造反！”

　　萱仪嘉许般朝他轻柔一笑：“你还算不笨。鬼兵哪需要什么粮草兵甲，分明是有人在暗地为造反做准备。什么一个连一个的墓室，分明是用来藏兵储粮用的，那么庞大的地宫，说不定拿来练兵都绰绰有余。菩提寺是西域胡人所立，又紧挨慕义里，朕估计，他看到的那些鬼兵，估计是那些绿眼赤发的胡人。”

　　“是啊，听太后这么一说，臣也想明白了不少。”郑俨道，“什么与火共舞，从棺材中爬出来，依臣之见，想必是有人用棺材将士卒从城外运来，以掩人耳目。这些年各地灾祸不断，死的人也多，装成死人就算数量多也不会惹人怀疑。至于什么火令，定是棺材上留有气孔，棺材中的活人从孔中看到约定的火光，便自己爬出棺材。至于对火鬼嚎……”

　　“拜火教。”萱仪肯定地说，“胡人多数是拜火教徒，这定是他们的祭火仪式。”

　　“臣想起一个人！”郑俨急道，“难道是蜜多道人？他蓄意谋反？”

　　“蜜多道人自然是逃不开干系。”萱仪沉思道，“不过朕却想起另一个人。”

　　“谁？”

　　“尔朱英娥。别忘了，她也是个契胡，她父亲可是契胡领民酋长尔朱荣。蜜多道人一个传教师，手下不过是些信徒，可尔朱荣不同，他麾下尽是骁勇善战的胡兵。”

　　“陛下，这么看来，这件事与天子也……”

　　“他当然知情。”萱仪长叹一口气，“人算不如天算。准备了这么多，他该花上多久的时间啊……”

　　他心里到底有多恨我啊。

　　萱仪突然有点想笑，不是得意的，而是悲凉的。

　　“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了。”高英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恍若隔世，“接下来的时间，你可以好好地在这里，慢慢体会我所经受的一切了。”

　　她当初分明在说：“虎毒不食子？胡萱仪，你只是还没坐上我的位置。”

　　“咔”的一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除了她，谁也听不到。

　　她突然明白，心里有一个地方，已经在一瞬间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