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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三十四章】白云苍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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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上巳节,桃花初绽,绿水清流,民间皆传该日为王母生辰,天宫蟠桃盛宴之时。虽说天宫之事本与人间无关,但凡间俗子偏爱沾沾这祥瑞之气。又因此日处于春季之开端,自汉代以来,民间便有此日洗濯祓除、去宿垢病之俗。
天子为人间表率,自然也不能免俗。
华林园中,天渊池上早已备好龙舟鹢首,只等上巳节之时,能供天子畅游湖上。
这是大魏历来的传统。只是这一年突发变故,黄道吉日变作血光之日。
元诩罢舟免游,匆匆赶回宫中。只见偌大的殿中,立侍左右之人皆面呈哀戚之色。日光自绮窗照入,留下一方方空洞的苍白,那副冰冷的身躯就躺在日光无法触及的阴影中,雪亮的缟布将他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两侧日光夹逼,他却只能踏过阴暗之地,脚步虚浮,如踩云雾。
元诩揭开那张缟布时,手被这尸身散发的寒意冻得发抖。蜜多道人如一段枯木,静静地躺在眼前,那红褐色的皮肤此刻如浸鸩毒,暗得发沉。他本就精瘦的身体,在死亡后更为紧缩,表皮如干裂的土地,紧贴在他的身上。那双如古井般深邃的眼睛不会再散发光亮,沉厚的嗓音不会再低吟胡语,如钟声回荡在耳边,给人以宁静平和的希望。
蜜多道人的喉间不再有智慧的喉结上下活动,取而代之的,不过是一个幽深的血洞。此时鲜血已经凝结发黑,远远看去,像是檀木之上长的一颗树瘤。
元诩拾起那只干瘪的手,蜷缩如一块石头。他紧紧握着,却感受不到昔日的半分温暖。
他记得,就在不久前,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却被杨白华无意间发现。当他看见太后最后望向他的眼神时,元诩的心就一沉到底。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可他能怎么办?就算他将杨白华大卸八块,也不足以抵消他的半分痛苦。
元诩还记的,他胸口那颗心是怎样慌乱弹跳的,就如一只兔子,在狼的追捕下夺路而逃,可终究逃不过被扒皮啃骨的命运。空荡荡的殿上,他坐在御座之上,下面却没有一个人是真心诚意地奉他为主。绝望,苦痛,悔恨,欲哭无泪。
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从一个深渊跃入另一个深渊,从一个虎穴跨入另一个蛇窝。他在一次次解开虚伪的脸皮。从小爱戴景仰的皇叔元怿,最后竟成了他最痛恨厌恶的人;他最想获取的母爱,原来彻头彻尾只是一场利用;他孤注一掷相信的姨父元叉,原来也只是将他当作傀儡使唤;他最好的朋友与兄弟,到头来也会离他而去。他看清一切,负重累累,为了夺回亲政大权,好不容易借助尔朱英娥与她父亲尔朱荣达成协议,愿意在亲政后将凤冠亲手献上,可如今尔朱荣得到警告,停军肆州,尔朱英娥也为太后所挟,闭于永巷。
他在前朝后宫如履薄冰,差点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未值弱冠的少年,怎会如此胸有城府、阴暗诡谲?唯一能够令他放下戒备的,也就只有天真的潘外怜了。他是那样喜欢她,喜欢与她翻云覆雨时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感觉。
但她死了,死在“子贵母死”的祖训下,而他还未见过他们的孩子一面。
崇训宫中时不时有婴孩哭声传出,可当他靠近时,太后总能领先一步,将孩子藏得严严实实。而他只有从郑俨口中得知,那是一个健康无比的皇长子。
这足以令他欣慰片刻了,仿佛是在紧闭的石穴中,终于看见透进的一丝光亮。
在他无人倾诉之时,蜜多道人总会出现在眼前。他像一段朱红檀木,周身散发迷离幽深的熏香。元诩如一个孩子般扑在他怀中,他也如一位慈父般正用手掌轻抚。
“蜜多拉,”元诩望向那双古井般的眼睛,企图从中寻求解答,“我到底该怎么办?”
“很快……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他颤抖地说,“她发现了一切,她知道了一切……她会杀很多很多人,而我就如一块石头,待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陛下,还不是路尽人绝之时。”蜜多道人对他说,声音如洪钟般成功地让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请你把这件事交给我,明日上巳节,人烟熙攘,我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地穴,熄灭特定的灯盏,留下警示的标记。只要尔朱荣的手下发现,他们自会想办法将一切转移。等风波平静,将是东山再起之时。”
元诩握紧他的手,“蜜多拉,假如真能如此,这份恩情我会永远铭记于心。”
“陛下,请记住这句话。”日光落在蜜多道人的身上,胸前的羽翼图像闪闪发光。他的手在胸口轻轻一按,朝日光拜谒,胡语自口中流出,如悠远钟鸣,“善神终将战胜一切。”
“善神终将战胜一切。”元诩跟着吟诵道,目光无比虔诚。
“请允许我向陛下最后讨要一件东西。”
“但说无妨。”
蜜多道人睁开眼,目光好似月光下的一片树影。
“一颗见血封喉的鸩丸。”
元诩还记得,当他听见蜜多道人说出这句话时,心中是何其震撼。蜜多道人脸上视死如归的肃穆无疑在告诉他,有一个人愿意为他献出生命。他很快答应了,慌乱而欣悦,甚至有一点害怕他会突然反悔。
而他无疑将他推入深渊。蜜多道人此刻正如死木躺在眼前,元诩不顾一切地掰开他那只蜷缩如石的手,果不其然,一颗冰冷的红色药丸悄然无声地落在他的掌心。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颗小如砂砾的毒药。元诩在握紧它的那一瞬,终于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他没有来得及吃下这颗药丸,就被埋伏已久的人残忍地杀死了。
“蜜多拉……”元诩无力地哭,“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那颗药丸冰凉地握在掌心,深深陷入皮肉,像一枚尖利的石子在扎他。
它是血红色的,好像吸食了蜜多道人的鲜血,寄寓了他的一部分灵魂。
它在他的掌心颤抖,好像在不停地念叨:“善神终将战胜一切,善神终将战胜一切……”
蜜多道人的尸首被抬走后,所有人被他一并赶出了大殿。元诩坐在玉阶上,一直到日色昏沉。他形容颓废,时不时仰起头,呆呆地望向那端放正中的御座。他感觉他庄严无比,但始终坐落在他够不上的地方,只能由他瞻仰。
元诩还记得他在年幼懵懂之时,他的父皇将他带到此处,指了指那尊御座。
“阿诩,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记忆中,父皇的气息总是伴随着幽深的檀香。
刚会走路的他,只能牵着父亲的手,引颈远望。
“父皇的位置。”他奶声奶气地说。
父皇将他一把抱起,笑眯眯地朝那尊御座走去。他们父子一同坐在上面,年幼的他只觉得那个位置坐上去无比冰冷坚硬。当父皇完全松开手时,他坐在上面,俯瞰空荡荡的底下,好像坐在高峰之巅,孤独与恐惧席卷而来。他吓得哭出声来,只想扑回父皇的怀中。
父皇看上去有些不悦,但还是温和地安抚他:“阿诩,没有什么可怕的,你要习惯它。”
“父皇,它太高了,坐上去一点都不舒服……”他仍心有余悸。
“傻孩子。”父皇抚摸他的头,“以后这就是你的位置了。”
“我的?”
“对,只能是你的。”
只能是我的?
斗转星移,什么都会变化,凭什么只能是我的?
年幼的他只想独占父母之爱,“专有”之名足以令他破涕而笑。可如今,但少年的他再次仰望那尊御座之时,年幼时遇到的恐惧与孤独又一次席卷而来。他感觉自己,就如浩茫夜空中的一颗星子。一颗远离星河、孤独徜徉在夜空的星子。
“陛下……”
刘满小心翼翼朝里头探看一眼,如游鱼悄然滑入殿中。他在一片昏黑中看见玉阶上的人影,落寞而孤寂。他一面点燃九枝灯上的每一盏烛火,一面轻声禀呈,尽量不去看那张泪痕未灭的脸,“长乐王殿下已经在外头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了,奴才怎么也劝不走他。陛下,不如……”
“让他进来吧。”元诩的声音响起,反而令殿内显得更为空寂。
刘满得命后步出殿外。只见长乐王元子攸仍立在原地,神情肃穆,就像一尊精致的华表。月光不忍心让他长立于此,在尽力地将他往回拉。可只有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在一点点拉长,而他仍不动分毫。
就连元子攸也没想到,自己还有如此固执的时候。
固执到明明希望如残存的烛火,他都宁愿等候下去。
刘满已经提醒他不止一次了,元诩因为蜜多道人的死连泛舟湖上都放弃了,如今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殿中,只怕打扰会激怒到他。因为人们总说,这个少年天子脾气一点都不好。
他告诉刘满,他今日必须见到元诩。没有一位贤明的帝王会对子民的冤死而视若无睹,更何况那些贼人很明显是冲着蜜多道人去的,那对前往菩提寺上香的夫妇无疑是被误杀至死。既然陛下会在乎蜜多道人的死,他就应该对其他人的伤亡而一视同仁。
刘满听完这些,眼角浮现一抹笑意。
元子攸看得出来,那抹笑意里甚至有一丝讥讽。
“殿下,有时候黑白分明未必是件好事。”
这句话别有深意,元子攸总觉得他是知悉内情的。但他一向不喜欢谄媚的阉人,更对他此刻的态度倍感不悦。
元子攸冷声道:“本王的眼睛只有两种颜色,看到黑便是黑,看到白便是白。”
他没想到的是,刘满听完这句话后,微微一笑,很快就进殿为他通报了。
天子终于愿意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