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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辰之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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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一岁时第一次骑马。母亲当然不许我骑马,但乔哥哥从来拿我没办法。
乔哥哥把我护在身前,带我出城在郊外策马。城中因为受禅大典才过不久,仿佛人们的表情都还带着未尽的喜气,我难得出来,很是欢喜。
我捧着一簇芍药对乔哥哥说:“像不像天边的落霞被我捧在手里了?”乔哥哥笑了,他抬头看看暮春时节的天空,点头道:“像它们开的这样璀璨,也不过这几天了,怎么不是余晖落霞。”
远远的望到城门,我突然想到阿斗为什么那么哀伤了,因为他不能像我这样出来玩了,他现在是太子,身边动辄一干人跟着,不得自由。
我回头望望乔哥哥,问:“当皇帝是一件称心事么?”乔哥哥如玉的面庞上一顿:“果儿怎么会想这个问题?”我吁一口气:“如果不是称心事,为什么现在已经有两个皇帝了,如果是,为什么阿斗又那么不开心。”乔哥哥低头笑笑。对我说:“称心和开心或许本就不能两全,每个人心中的所求不同。当皇帝……也许是件称心不开心的事吧……”
回城的路上,我在想,若当皇帝是件称心不开心的事,那做丞相呢?是与皇帝一样还是与皇帝相反呢?
在城门口见到一队人马穿这素白奔进城中。我认出那是张苞。他是张嫱和张妍的哥哥,我在荆州见过他,心里隐约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回府后,听侍女们说方才陛下来过了又走了。
我和哥哥未走到爹爹书房就听见琴声,琴声从容低沉,我和哥哥都不由的放缓了脚步,母亲站着书房外,竹影中,像披着一袭月光一样静穆。见我们来了,示意我们噤声。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梁甫吟。
未完,母亲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去,哥哥忙跟上去,只我一个站在书房外听着爹爹的琴声,突然一声弦断,我心中如被扯了一下,站在死水一般沉寂的气氛里,良久,爹爹的影子起身,拿着羽扇负手长叹一声。映在窗棂上的影子,沉寂的看不出悲喜。
后来回想,我“澳淇绿竹”一样的爹爹,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苍老的。
暑天来时,我跟母亲在亭中纳凉。我望着玄锦一样的天幕上星辰流光溢彩,一时想起爹爹书房里的星辰图,“天玑,天衡,天权,摇光,开阳,紫宸……娘,爹爹说天上的星辰对应地上的山岳溪流,一样依托相成,彼此遥相呼应……”
母亲本来在盛着酸梅汤,听我喃喃的念叨,低头笑:“嗯,星星的名字没记错,顺序错了,若如你这个星辰对应,早就山河倒置了。”我也笑笑,见她手中的汤已经盛好了,凑过去,就着她的手上喝一口,咂舌道:“不够酸。”她微笑。把汤放到盒里,对我说:“这不是给你的,你给你爹送去。”
因为远在东边的皇帝陛下,我爹爹已经忙得数天不能好好吃一顿饭了。
提着食盒从马车上下来,守卫见是我,不多盘问,已有侍从上来帮我打着灯笼,我知道这条路,自己接过灯笼,示意他们忙去吧。
道上沉寂,我无聊的抬头看看星辰,这个方位,似乎星辰更明显了,那最亮的一颗,嗯,是叫北辰的,爹爹跟我说过,这个是传说中天帝的居所,象征……突然北辰星竟暗了一下,我停住,揉眼再看,它是亮的,只是黯淡了许多。……
我回去时,母亲还在亭里等我,见我回来:“怎么这么快?他喝了没?”我坐到她身边,点头:“喝了,连带盒里的粥一并喝了。”母亲面上有喜色,望着我:“原来他待见你啊……你说什么了?”我摇头:“没说什么,我就端着碗立在他案边,他不喝我就眨巴眼看着他,他不落忍,就喝完了。”母亲哭笑不得,伸手来捏我的脸:“算你有功。”
我心里想着方才的事,母亲一边给我打着扇子一边问怎么了,我告诉她我方才看到的,她一顿,眼中竟有了几分波澜,但她很快平复下来:“这种话千万不能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你爹。”我点头:“娘怕爹爹知道了心里不痛快?”母亲嘴角勾起一个薄凉的笑意:“不用你说,你爹何尝不知道的。”……
东边战败的消息传来时,我心里并不那样惊讶。爹爹非常平静。母亲对我和乔哥哥说:“你们爹该担忧的,都在陛下出征的那一刻忧虑完了。现下他平静,说明陛下……还安好。”
只是阿斗,他的忧虑和焦虑越来越严重了。
我去看过他一次,相对竟无话,我临走时想对他说:“殿下善自珍重。”但话到嘴边,我还是回头小声道:“阿斗,照顾好自己。”他目中有水雾,在我走到门口时,他哽咽道:“果儿,他们说,孙娘娘死了,投江自尽,我们终是再见不到她了。”
我又是困惑又是伤感。
我问母亲:“孙娘娘会是因为陛下战死的讹传自尽的吗?”母亲说:“不会,尚香看的透彻,她不是死节的人。”我略想想,又问:“那她会是因为真心爱着陛下,觉得生无所恋了?”母亲沉吟一刻,说:“也不会,她不爱陛下。”我说:“可我听说她未嫁前说过非英雄不事之的话。”母亲略有笑意:“陛下是英雄,可绝不是她要的那种英雄,她死,只能是她真的放下了什么……”
我大着胆子问母亲:“若是陛下不爱她,为何当年要娶她?可若是陛下心里有她,举兵往江东的时候为什么又不顾念她?她如果不爱陛下,为何那时愿意呆在陛下身边照顾阿斗?可她如果爱陛下,这么多年了,竟又一次都没回来过……”
母亲没料到我有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但她没有笑,她拉我坐到她膝上,伸手来抚我皱着的眉头:“果儿,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的,他们本不是因为感情才结合的夫妻,陛下有陛下的所图,你孙娘娘也有她的不甘,她恰是因为太明白你的这些问题了,所以她活得不快乐,她看似用极端的方式做了最大的抗争,但我看来,她只有真正的放下了这些明白,她才会赴死。”
我试着去完全弄懂母亲所说的,但只是隐隐觉得孙娘娘的不甘和我当日问爹爹的问题有某种共通。
而我竟突然惊觉母亲其实和孙娘娘一样,她们眸中都有那种神采,因为明白,因为不甘,使得她们看起来都有一种特殊的冷艳。这是异于那些貌美如花的温顺女子的。我想,幸而,母亲遇到的,是我爹爹。
爹爹去白帝城了。我觉得爹爹只是去接陛下回来,没有什么不对,但母亲倒是担忧起来。
她因惦念爹爹,长夜里每每睡不着,我熬不了,但又不忍她一个人,借跟她学棋为由,陪她说话,常常不知自己何时睡着,醒来就在温暖的被窝里了。
闲话时,我愿意听她说起过去,她和爹爹在隆中的日子,继而又对她未嫁时很好奇:“那娘那个时候是不是也像孙娘娘一样说过非英雄不事之的话?”母亲笑道:“我那时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去嫁给英雄,我想自己成为英雄。”
我一愣一愣的,望着母亲的笑意,她说:“我那个时候比你现在大几岁,你外公宠我,不反对我终日跟木头打交道,把我当男孩子教养,我敢穿着男装去学堂上书,与孟公威,庞山民他们交好,我还跟你爹在学堂上辩过学,当时庞士元倨傲,也傲不过我去……”我很是好奇:“那然后呢?你那个时候心里的英雄就一直是自己么?”母亲执着白子点头:“一直是。直到,遇到那个人,他不穿白衣,但立在你眼前就是铮铮的风骨,他话不多,但他的笛声能听得人心碎,他能把剑舞的一片银光……”
母亲提醒我落子,我一心只想听然后,随便落下一子,母亲开心的吃掉我一大片黑子,一边拾一边说道:“那个人,不是你爹,你没有见过他,你出生的前一年,他去许昌了,若他还在这里,你爹现在不至于这样焦头烂额。论起来,你该叫他徐伯伯。”
我一时沮丧无比,我以为静穆度日是深爱所以不计较,原来竟是不爱,所以不在乎。我酸酸的问:“那徐伯伯是个怎样神仙的人物,比得过我爹爹。”
母亲见我这样问,一时笑出声来:“我不是说他比得过你爹爹,只是当时在我眼中,这种风骨侠士确实比山中高士更让我心仪啊。”我闷闷的把棋子砸回盒里:“那我今年十三岁了,他也走了十四年了,你还没忘了他。”母亲笑的坦然,伸手来捏我的下巴:“真真是你爹的女儿,这嘴刻薄的。”我不理她,她更是好笑,坐到我身边来。
“我知道你在替你爹抱不平,但你先听我说完好不?”我看她一眼,又看向别处。她缓缓地说:“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也是他向陛下举荐了你爹,他又是个很孝顺的人,为了母亲,愿意独身赴许昌去见曹操,他又是个很纯粹的人,为了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甘愿在敌国碌碌无为一辈子……何况,当日在当阳,是他劝我回你爹身边。”
我回过身来,认真地听她说:“当阳之役,我与你爹失散了,我的剑术不能御敌,可是还能自保,我拼命想救下他的母亲,可是被重伤,他寻来,反而安慰起我来,我那时望着昏暗的战场,只想一走了之,是他…………”
我似乎在母亲缓缓的叙述中看到那个人的坦然平静,问:“那他不怨么?”母亲摇头:“他不会怨。”我心里唏嘘,叹一口气:“想必他也是很喜欢娘了。”母亲摇头苦笑:“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心。”我惊一下:“你没有跟他说过?”母亲说:“我之前觉得他是个心存天地的人,不是我能留住的。后来,更没有说过,他知道了又怎样,他是你爹最好的朋友,我那时已经有了你。”
我一时觉得伤感,母亲看着我说:“不怕你知道,我是从你出生的时候才爱上你爹的,你有多大,我就爱了他多久。”我倒吸一口冷气:“那你当时是怎么嫁给爹的啊?”
她笑着给自己倒一杯水:“那个时候你外公说他各种好啊。”我委屈道:“那你呢?”
“也觉得他很不错吧,说起来他是第一个发现我是女孩子的,当时只有元直一个人佩剑,但也只有孔明一个人跟我一样喜欢跟木头打交道。我那时爱缠着他诡辩,觉得他看得书很多,道理都很通达,他的脾气又好,那时候总跟他有话说,也都很开心……”
我又有些羡慕起母亲了,她有这么多回忆,愉快的不愉快的……末了母亲说:“所以啊,我没有做出过对不起你爹的事,也没有对不起过自己。”我问:“那你现在还记得他。”母亲叹一口气道:“风骨侠士是我少年时的向往这个不会变,但他是我跟你爹最好的朋友,这个一直都是,也再无其他。”
我看着她的眼睛:“你的想法竟会改变。”她抚着我的头:“是你的出生改变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