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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夭竹猗 ...

  •   我依稀记得,我们随爹爹离开荆州的那一年,荆州的桃花开的格外好。
      我坐在去成都得船上时,才发现袖口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瓣桃花,小小的,直像我母亲绣在我袖口上的,拈在指尖,那种红,不是如绸质柔软的粉红。
      阿斗说,像战场上的血红。
      我没见过战场,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年,江面上大战已过,我不觉得阿斗记得战场的颜色,但此刻听他说到战场,一时脑中竟想到孙娘娘的银甲宝剑。
      是了,看一眼指上的花色,孙娘娘是我见过唯一穿甲佩剑的女子,而她不穿银甲时,喜欢穿这个颜色。母亲说,她是我出生那年来荆州的,母亲以为我不记得她了。
      我抬头望望江面上的雾气,其实我记得。

      她那个时候只愿意与我母亲来往走动,也带着阿斗。她并不像我母亲那样可亲,但她的眼睛很亮,与母亲一样,所以我也愿意亲近她。她坐在那里,佩剑放在一边,我平视正好看到她的腰带和剑穗,伸手去够,她以为我要剑穗,抱我坐到她膝上,解了剑柄上的穗子逗我,我不要,仍伸手去触她的剑柄。
      她笑出声,对我母亲说:“月英,果儿要我的剑呢!阿斗怕,她竟不怕。”母亲含笑不语,她一时欢喜,拿起剑让我抚摸鞘上的纹络,许诺等我能拿得住剑了,送一把给我。
      她没能等到我拿得住剑便走了。
      那是个暮春的午后,挑花都凋谢了。母亲许我去找阿斗玩,阿斗和我斗草输了,沮丧着脸,我说:“我躲起来,你能找到我,我也把这两块糖给你。”他又欢喜的背过身去数数了,我跑开,一心要躲得远些。
      我本要躲到假山后,但在高处一眼看到孙娘娘在游廊尽头的阁子中,又下来,跑过去,等近了才发现阁中不止孙娘娘一人,还有个中年男人,我没见过,轻了脚步,没出声打扰,孙娘娘面上有泪,隐约听到她泣一声“母亲……”,那男子唤她一声“郡主……”就又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我从未见她哭过,一时愣神。
      等到阿斗从后面拍我,我才回过神,示意阿斗别嚷,阿斗奇怪的看向阁里,只见孙娘娘从架上拿起剑和披风对那男人道:“好,我即刻随你回江东。”我正惊诧间,阿斗竟奔进阁中,抱着孙娘娘的腿,哇的哭出来:“娘……不走……”孙娘娘和那男人都是一愣,她的目光落在阿斗身上,有哀又怜,她蹲下身来,擦着阿斗的眼泪:“阿斗愿不愿意……跟娘去见外婆?”阿斗哭得模糊,只知道扯着她的衣襟点头,孙娘娘回头去看那男子,那男子因为惊喜,目光都亮起来,忙不迭的点头。
      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走,只是隐隐觉得她们不能走。
      我去找爹爹的路上碰到赵叔,我跑的急,撞到他,铠甲又凉又硬,在摔倒前被赵叔扶住,他笑着蹲下来问:“碰疼了没?果儿来找爹爹么?”我揉着额角,疼得眼泪在眼中打转,望着他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问:“阿斗要跟孙娘娘走了,赵叔,你说她们什么时候再回来?”
      赵叔脸上瞬间冷下来,待我跟他说清事情后,他顾不上与我说什么,匆匆的奔去了。
      我看他那样急切,回头才想起来来找爹爹的。
      堂中又冷又静,我跑来,脚步仿佛惊了落在爹爹手边的日落余光,他执笔从一大堆卷宗中抬头,见是我,略一顿,招手示意我过去:“果儿怎么来了?”他一笑,好像这堂中都暖起来了。我喘平一口气,奔到他身边把对赵叔说的话对他再说一遍。
      他也急切起来,不同的是,他起身吩咐完事情后,回头对我说:“阿斗不会走的。”我忙问:“那孙娘娘呢?”他摸摸我的头,不说话,门外来报车备好了,他与我对视一眼,抱我起来,边走边走说:“我们去接阿斗,送送你孙娘娘。”
      我们到江边时,天快黑了,江上白雾缭绕。靠近岸的船上走下来抱着阿斗的赵叔,阿斗在哭,赵叔在哄,赵叔身后的那个黑脸伯伯在笑,他对我爹爹说:“军师果真料事如神!”我回头去看爹爹,又张望着江面,雾气中仿佛看到了孙娘娘的红衣,又似乎是看错了,一闪念间,我好像明白了爹爹说“送送她”的意思。
      爹爹蹲下来抱抱阿斗,起身夸赞赵叔,阿斗握着爹爹的手,止住不哭出声,江边风大,他的泪水被吹倒我手背上。我走到他身边,像孙娘娘那样擦他的泪,我没有带手帕,就用袖边,阿斗望着我,眼神空空……

      我不知为什么会在此刻想起来这些,也许这江上的水雾和那天很像吧。
      低头去看,不知何时指尖的花瓣被吹不见了,我下意识的奔到船舷边去看,阿斗跟过来问我看什么呢,我说花瓣,他把手里的糕点递到我眼前:“花瓣糕?”我偏头不看他:“你都忘了。”他见我不理他,闷闷的回去了。
      突然我被抱起,“你怎么站在这儿?”我回头见是乔哥哥,他怀里温暖,我突然想起,他也从那个叫“江东”的地方来,忙问:“乔哥哥,江东也有桃花么?”他点头莞尔道:“有,年年都有。”
      于是我想,江面上那抹红影,只是回到那个年年开桃花的地方去了。

      到成都的第二年,爹爹为我请了授书先生,我便跟着先生识字习书。
      爹爹很忙,大多时候见不到他,我大多时候跟母亲在一起,母亲也很忙,她总有自己的事做。
      我见过僵硬的木头在母亲柔软的指间变得如活物一样有生气,每每她拿起刻刀,总是让我惊喜。她大多时候在执笔画图,料理家务。她画图思考的时候很冷,处理家务的时候又很静。她身上的静气跟爹爹又像又不像。
      我有时想,若孙娘娘是“灼灼其华”的桃色,我母亲便是茶色。虽然透明,却不是碧池那样的翠绿,但也不是寒松那样的黯淡。是在最冷冽处冉冉袅袅的一脉温和琥珀光的茶色。
      冬日里,我在房中乖乖背书,母亲在一旁做棉衣,不时抬头提点停顿的我。我背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时,联想到爹爹书房前那片竹子,起身开窗,见到雪覆在竹上,寒气侵来,倒激得一下子清醒不少,忙掩了窗,坐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知道我看什么,笑着放下手里的活,暖暖我的手:“这算什么‘绿竹猗猗’,你没有见过隆中的竹林,那样纯粹的碧色才真是遗世之美,有雪的时候,映和着雪光‘终不可谖兮’……”我好奇地问:“隆中?那……那个时候,爹爹也像现在这样忙吗?”
      母亲笑笑,因为回忆起往事,眉眼上的笑意如明珠上的光晕一样:“他那个时候倒有时间赏雪折竹。”我联想一下,眨眼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母亲抚着我的脸道:“切磋琢磨,毕竟不是纯粹本质,你爹那时候穿着白衣,站在竹林里,就是跟那些灵物一样的无暇。”
      我有些不懂:“爹爹现在有时也穿白衣啊……”母亲摇头:“不一样。”又收回目光看一眼窗外:“草庐,虹桥,日晷,碧竹,田垦,水车,稻谷,梅酒……仿佛都是隔世的事了。”
      我不懂母亲喃喃的这些是什么意思,更不懂母亲眼中如水面月影一样闪过的落寞。末了母亲问:“果儿是不是想你爹爹了?”我吁一口气:“他不想果儿,果儿也不想他。”母亲笑出声,捏着我的脸说:“你敢跟你爹讲条件……”
      建安这个年号最后一年的年关,爹爹难道早早的回来。母亲偶感风寒,熬不得,乔哥哥回来吃了年饭就走了,便就只有我和爹爹在书房里守岁。
      爹爹一边吃着我做的不成型的花糕一边还在誊抄些什么。我成心不想让他抄,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话,他渐渐明白过来,放下笔,我仍做个乖乖帮他磨墨的样子立在案边,眼望别处,心中偷笑。他低头莞尔,起身端起糕点,拉我坐到火炉边。
      他见我暖着他握笔的手,缓缓地说:“那是抄给阿斗的。”我笑出声:“我想到阿斗一展卷,看到开头就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他那脑袋都该大一圈了。”爹爹正色道:“不许打趣他。”我忍住笑点头。
      爹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我听你娘说,你不愿意跟这先生习书了,有这事吗?”我倒吸一口冷气,想了想,还是抬头问:“爹爹……为什么,我从先生那儿受教的,跟乔哥哥和阿斗他们学得不一样?”爹爹没想到我反问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我的眼睛,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见他没生气,才继续说:“如果我是男孩子,是不是我就可以像乔哥哥一样佩剑,一样到你身边做事?如果我是男孩子,是不是你也就会给我抄这些文章,像给阿斗讲书一样教我?先生教我识字,我感念的很,我没有对先生不敬,可我隐隐觉得先生不愿意教我习书,我看过爹爹从前的手扎,问过娘一些道理,我不信有些事情是先生教我的那样,您跟我娘读的那些书,懂得那些道理,难道也都是先生教的?”
      他的眼睛亮起来,抚着我的头说:“果儿有男儿志,很好,很好。你问的这些,如果你过早的明白了,不好,你遵从你的心去做你想做的事,等你明白的那天,不至于后悔。”
      我似懂非懂,但看着爹爹的眼睛,想到,于我而言,娘的聪明,如棋枰上的白子,又冷又清醒,而爹爹的睿智,是随暖流熔在我骨子里的通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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