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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其三 酒后轻寒不著人 ...

  •   自彩舫集宴之后,柳思思恼了秦烟几日,秦烟只得笑脸相陪,好话说了数遍,思思方才作罢。近来亦不曾有官宴邀约陪侍,那樱草色的颀长身影又映现她眼帘,噙着绸缪而明媚的暖笑,“是不是《梁州》曲并不重要,只要思思姑娘记得小生并非‘浪荡子’便好。”柳思思愠恼地阖上双目,眼前却不断显现欧阳修与女伶们的恬言柔舌、眉语目笑,怎也挥之不去。
      “呸!明明就是个浪荡子!”她终于忍不住哼出一语,闷闷地将手中把玩的碧玉垂珠玉步摇投向一侧。
      “哪来的浪荡子?”柳思思转身探去,见是林韵珠正笑嘻嘻站在门边。
      “又是谁恼了我们思思姑娘?谁是浪荡子?”韵珠步至她身畔,伸手捏了捏她鼻尖。
      柳思思腾一下便红了脸,垂着粉脸支吾道:“韵......韵珠姐。”
      韵珠也不多问,只浅浅一笑,又道:
      “明日起城中便设牡丹花市,晚间戌正于张家园后+庭设官宴,妈妈说明儿盛宴,西京众衙官皆会赴宴,要姐妹们好生装扮呢!”
      柳思思闻言,若有所思地一颔首,不禁暗忖,欧阳......他也会来么?
      洛阳牡丹向来极富盛名,一到花开时节,洛阳城中无论贵贱都插花,官府亦会放官假三日,特置“牡丹花市”,供人们游赏,并邀来美貌官妓坐肆奏乐,衣着映照,娉婷妩媚,并张幄幕,笙歌之声相闻,引得众人驻足流连,热闹非凡。花市结束后,还要置备盛宴,款馈西京府众职官。
      次日清晨,官府于城中月坡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宅等几处拉起帷幕,设置牡丹花市。孟春,正是牡丹怒放时节,姚黄、粗叶寿安、潜溪绯、鹤翎红、玉板白、九蕊真珠、倒晕檀心......竞相绽放,争奇斗妍。其间绰约可见女伶们的窈窕倩影,望之宛若花间仙子,婉转的弦歌不绝于耳,于花市上空袅袅磐萦不去,人们微笑着、欢呼着、欣然穿行于各处花市之间,整个西京洛阳的上空,便彰显出一片欢忭鼓舞的云海。
      柳思思晨间便觉身子不适,一直懒懒在床榻上歇着,直至傍晚,才起身梳妆。官宴邀约,身为官妓不得随意推脱,思思凝望着铜镜中一张秀丽容颜,无奈地叹口气,抿了抿殷红的唇,转身出了阁门。
      达到张家园,正是戌正时分,后+庭已是一片灯火通明,人声宣沸,四周簇拥着成百上千盆牡丹花,将庭院衬得更显明艳欢怿。数十张大圆桌依次排开,佳肴美醪均已置妥,在灯光下泛着新鲜诱人的色泽。
      柳思思刚入席,便听得一声娇呼,
      “哟!思思娘子也来了!”
      思思探眼望去,正是上回向欧阳修邀诗的潘秀儿,她放下手中的青瓷酒注,笑着款款走近,
      “不知柳娘子今晚舞什么曲儿?上回那支"清平乐",着实让秀儿大开眼界呢!”
      潘秀儿是洛阳仙仪楼的行首,芳华十八,花容玉貌自不在话下,舞姿亦是精湛,她身形窈窕修长,擅长“急旋”之姿,一曲"春莺啭"舞得飘逸淋漓,名盛西京,与柳思思,倒是有分庭抗礼之势。
      柳思思嫣然一笑,道:“秀儿姐姐取笑了,姐姐盛名洛阳城中谁人不知?今日当换思思一睹风采了。”她只觉此刻身子绵软无力,哪里有气力登台献舞,忙出言搪塞。
      “今日牡丹盛宴,妹妹这番话,怕是要扫了众官人的兴致呢!”潘秀儿眼角溢出一缕妒忮的笑,随即转身回席。
      随着一阵悠然的笙歌响起,宣告盛大的夜宴开始上演。
      柳思思的目光掠过桌上的银质餐具,佳肴美醸,延伸至桌对面一盘“双色腰子”上,这盘佳肴旁畔,是一双笑语盈盈的男女。那男子身着青色公服,头上只着小冠,想来定是刚放衙便赶来赴宴,他白皙的脸庞在灯火辉映下更显清俊,渊深的眼眸此时弯成美好的弧度。欧阳修此时正微微侧首,一旁的潘秀儿则衔着媚笑伏在他耳畔轻声言语,模样甚是亲昵。
      柳思思撇过脸颊,忽闻身畔一人轻声唤她,是梅尧臣。
      “柳娘子,听闻今儿你与潘娘子同台献艺,真叫人好生期待!”他生得眉柔眼顺,笑起来便更见几分女气。
      “同台献艺?”思思惊道,“如何有此一说?”
      “方才潘娘子同钱相公说......钱大人也说是良辰美景,佳人共舞,机会难得......”梅尧臣见思思神色有异,口中略有迟疑,“思思小姐.....不知有此事么?.”
      看来潘秀儿不肯罢休,非得和她一较高下,柳思思片刻沉吟,抬首笑道,“思思多谢梅官人厚爱,若是舞得尚合众家心意,还望日后多些捧场。”她端起酒盏,“思思敬梅大人。”言罢,仰首一饮而尽。
      梅尧臣默默凝睇她一张粉脸,香腮莹腻,星眼晕眉,一盏酒入腹,已是满面绯红。他心里漾开无限悸动,只是自己还恍然不知。
      席间开始行酒令,今日席间“西京四杰”只来了其中三位,欧阳修、梅尧臣、尹洙,独不见巧言善辩的谢绛。钱惟演听闻要行酒令,忙持了杯盏趔趄着步伐坐到这一席。
      “恭请相公出题。”尹洙笑道。
      “好好好,”钱惟演就爱凑热闹,此语正中他下怀,“那老夫就出一题,”他稍稍沉吟,泛起一抹顽黠的笑,“诸位各作诗两句,须得言及被流放至边地的重罪方可。”
      众人面面相觑,均觉着这题甚是戏谑。
      “那......容师鲁(注1)先行一令,”尹洙想了想,笑道:“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
      “恩.....持刀哄寡妇,师鲁好痞气!”钱惟演哈哈一笑,“下面是谁?”
      梅尧臣摸了摸脸颊,故作正色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梅尧臣性格笃谨,为文亦是少了几分香艳雅谑。
      “圣俞好侠气!”钱惟演满目笑意,转首又道,“欧阳,该你了,今儿怎这般腼腆?”
      欧阳修伸出一指拂了拂眉梢,丢出一个黠灵的笑,曼声道:“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
      众人均是一愣,文绉绉的诗句,并未言及流放之罪。
      “永叔可是跑题了?”尹洙一脸幸灾乐祸。
      欧阳修洋洋得意应道:“并非在下跑偏,倒是诸位未解其中深意。”
      一席人交首接耳,猜了半晌亦未出结果。
      尹洙终于憋不住,急道:“罢了罢了!个中源澜,还请永叔明示。”
      见众人个个翘首企盼之色,欧阳修轻笑两声,应道:
      “‘酒粘衫袖重’乃已酒醉也,‘花压帽檐偏’为色心已起,”他又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尹洙,“这会儿,二位兄台流放以上的重罪都犯了,哪还把持得住分寸?”
      语罢,顷刻沉默,旋即爆出一席畅笑。钱惟演笑得胡须乱颤,尹洙前仰后合,梅尧臣抿唇赧笑,女伶们则笑翻了手中酒盏,柳思思忍住笑,黛眉微颦,暗啐好没正经。但见欧阳修坐在笑得东倒西歪的筵席间,仍是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浅笑,手执酒盏闲闲啜饮着,轻易点燃这一席欢怿热络,他倒是故作高深,一副事不关己之态。思思偷眼凝望他,不经意心里已洇开一片青涩恬柔。
      笙乐突然变调转急,舞幕缓缓拉开,华灯将台幕映得通透明亮,但见两位丽人亭亭而立。
      潘秀儿一袭绯红窄袖绉纱裙,头着步摇冠,肩披绚丽“云肩”,和着欢快跃动的"春莺啭"(注2)乐调翩然起舞,进退旋转,婆娑缦妙。见她轻轻一垂纤手,烟蛾略敛,眉目流转不胜态,忽又急旋转身,艳红的裙裾绽开灿若朝霞,急转之间,她的云肩悄然飘落,引得台幕之下男子无限流连遐想,灯火辉煌之间,她更似一支娇艳妖冶的虞美人,不时惊起喝彩阵阵。一曲罢,潘秀儿已是香汗淋漓,她丢给众人一个娇姹的笑靥,乜眼看了看柳思思,随即退向一旁。
      翠色罗衫的女子轻移莲步至台幕中央,背席而立。她只梳着小巧的双髻,长裙曳地,轻薄的舞衫隐现出她玲珑纤秀的身段。但闻"绿腰"调徐徐奏起,曲声辗转缠绵。柳思思微微侧垂螓首,扭腰出胯,撵着轻柔细碎的云步,纤腰袅袅疑似折,她渐渐回转过身,慢脸娇娥,明眸闪闪,不胜娇羞,一众客便瞬时忘了呼吸。随着渐急的曲调,她的身姿徒然轻盈欢忻起来,时而慢态缱绻如莲,时又灵动纤妍若游龙,长长的纱袖玄萦辗转,迷离了众人痴昵的眼。
      曲声渐熄,柳思思步下台幕之时,愈发感到小腹胀痛不止,她无暇顾及众人反应,神色恍惚地行至席间坐下。忽闻席间一片赏赞不绝于耳,似是比方才更为炽热,柳思思偷瞥了潘秀儿一眼,见她正抱着双臂坐在桌对面,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思思......呃,柳娘子......”梅尧臣眼神稍有闪躲,“方才一曲"绿腰"(注3)甚是精彩。”
      “多谢官人赏赞。”思思勉力一笑,额角却隐隐渗出汗珠。
      向她邀酒的人来了又去,换了几拨,却始终不见她心中惦念的那个人。难道他不喜今晚她这支舞么?还是,他心中本就没有她的位置。思思又抬眼望去,见欧阳修正和身旁一众女伶打得火热,潘秀儿笑吟吟伸手将酒盏送至他唇畔,他便就口饮下,明媚如春阳的笑靥,此刻看来,却愈发令人厌恶。
      “轻薄!”柳思思倏忽觉着头晕目眩,不知是因为这过于欢暄嘈杂的筵席,还是她此刻酸涩郁结的心绪。
      “沁碧楼的柳娘子,舞姿果真了得,在下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呐!”坐于她右侧的是洛阳府录事崔偍,他生着一张圆团团的脸,绿豆般的小圆眼珠闪着狡黠的神色,厚厚的嘴唇夸张地咧着,“来来来,柳娘子,在下敬你一杯!”
      柳思思忽然抬首,绽开一抹巧笑,应道:“应是奴家敬大人才是。”言罢一饮而尽。
      “娘子好酒量,”崔偍扬声笑道,“在下......西京录事崔偍,娘子可要记着崔某啊......”
      “来,思思为大人斟酒!”柳思思也不答他,那张漫不经意的笑颜惹她心烦意乱,此刻,她只想一醉方休。
      梅尧臣只愣愣在一旁看她恣情纵酒,心下担忧,又不知当不当劝,平日里那个优雅娟秀的思思娘子今日是怎么了?他凝神探去,见她笑得一脸忧悒,只暗自叹了口气。
      筵席至深夜方才散场,因次日放官假,所以众人皆是寻个纵情尽兴。柳思思本就身子不适,席间勉强舞了一曲,适才又痛饮了几盏,此刻早已是头重脚轻,分不清南北。行至庭院门口,纷杂的人流中也不见韵珠和秦烟,她抚了抚额,踉跄着步履随着人流缓行向前。
      如此茫然前行了一阵,身畔人流渐散,柳思思抬眼,见身处一狭长小街,四周景物陌生,她心里一阵懊恼,糟了!方才没头没脑随着人流,怕是行错了方向。空无一人的夜路,偶或听得一声犬吠,月色清辉洒落在青石板路面,往日看来诗意的画面现下却只添她满面惧色。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头,思思蓦地一惊,心儿也提到了喉尖。
      “谁......?”她半晌才拖出一腔哭音,身子也微微颤抖。
      只听一脉清澈的朗笑,“咦?这不是沁碧楼的小翠蝶儿么?”
      柳思思一转首,正对上欧阳修笑意绵绵的双眸,果然是他。
      “别碰我!”柳思思扭了扭肩,恼道,“奴家有名有姓,不知官人口中‘小翠蝶’为何物?”
      ”小生唐突了,”他乖巧地移开手去,又道:“思思姑娘宴上可是吃了辣椒?”
      “什么辣椒?”柳思思想了想,又道,“没吃,怎的?”
      “那便奇了,”他又是一笑,道:“我见姑娘火气如此之大,想必定是吃了一肚辣椒。”
      “莫名其妙,”柳思思转身前行,“懒得理你。”却暗觉下腹隐痛愈烈。
      他倒是不紧不慢,跟脚与她并行。
      “你跟着我做甚?!”思思突一驻足,柳眉横踢。
      “真是冤枉,在下回自己居处也有错?”他伸出手指一拂眉梢,又漾起一抹顽色,道“姑娘怕是又行错了方向......沁碧楼当是在城南。”
      “这是哪?”思思有些焦灼,低声道。
      “城北。”
      柳思思瞪着大小眼,哑口无言,一脸哀色。
      她忽觉一阵目眩,小腹沉痛得厉害,双腿痪软,最后一丝意识,是他惊惧的眼色,吓死你最好!思思暗哼一声,随即失去了知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其三 酒后轻寒不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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