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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二 菱花彩舫一佳人 ...

  •   旬日,河南府兼西京留守钱惟演于洛河彩舫中设宴,沁碧楼众艳亦应邀陪侍献艺。钱惟演乃大宋降臣吴越王钱俶之子,天圣八年以枢密使职衔知河南府,他学识高渊,诗才极盛,据说其府中藏书甚富,可与秘阁(注1)媲美。虽身居高位,却待人温谦随和,喜擢后辈,故其幕下聚集了一批文采风流的青年才俊,欧阳修、梅尧臣、谢绛、尹洙这四位,更是逸辈殊伦,时称“西京四杰”,钱惟演颇为歆赏,于是闲来常邀他们一同饮宴郊游,诗文和唱。
      这一年,欧阳修刚满二十五岁,任西京留守推官,其诗才文章冠以“四杰”之首,西京城内谁人不晓欧阳永叔才名?由于刚当任不久,又因妻子丧逝后一直未曾续弦,此时欧阳只孑然一人居处,故钱惟演更是对其多有怜惜,顾念有嘉。
      这日设宴于洛河彩舫,自是少不了欧阳这般雅韵之士,钱惟演又想起欧阳修出口成章的讽言趣谑,禁不住掳须一笑,年少轻狂,正是如此。
      “何事引相公(注2)发笑?”钱惟演身边一紫衫女子笑道,一壁为他斟满酒盏。
      “已是戌时了,怎的没见着欧阳?”钱惟演曼声问道。
      此言一出,姹紫嫣红之中,倒是引发一出小小的骚动。
      “今日欧阳官人也来么?”
      “真的真的?没见着人啊......”
      “是啊,好久没见他了......”
      柳思思坐在席间,听闻此言,心中一阵跃动,纵是他一足有疾,却抹不去他的惊才风逸,亦抹不去......她对他的仰慕,虽她心里不愿承认,然每每读他诗文,心中都会涌起一股嫣润柔情。
      钱惟演呵呵一笑,侧首对坐在一旁的梅尧臣道:
      “看来今日叫欧阳过来可称是‘众望所归’呐!这份羡盼,着实让老夫也生出几分妒意呢!”
      “都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今儿倒是反了,”梅尧臣伸手指了指河面,笑道:“‘流水’倒是有情,只怕是‘落花’不知又飘去哪儿瞎晃了。”
      “梅官人就爱说笑,”紫衫女子掩口一笑,道,“若是那‘落花’不来,不是还有支‘梅花’么?”言罢,飞起一双美目,梅尧臣触及她盈盈的眼波,触电似的垂下眼帘,面颊也不经意间泛起一层浅红。
      “好了,秦烟,别逗圣俞(注3)了,”看梅尧臣一脸赧色,钱惟演竭力抑制住想笑的冲动,故作正色道:“欧阳真不像话,日前普明寺设宴就不见他人影,事后询他,还声辩说确有赴宴。”
      “哈哈,相公此言只怕是冤枉了欧阳!”席间一青袍男子手执瓷杯,棱角分明的脸上透出几许顽色,便是“四杰”之一的谢绛。
      “哦?”钱惟演奇道。
      “永叔确实有赴宴,只是......只是在席间遛了两圈便不见踪影,”谢绛忍不住又笑两声,道:“散席后,我去后山散步醒酒,倒是见他衣衫不整地躺在一亭中纳凉,不知情的还道他遭了劫。”
      言罢惹起席间一阵轻笑。
      “这个欧阳啊,任性得紧!”钱惟演又笑着饮下一杯,无奈地摆摆首。
      柳思思倒是心有一惊,她想起那日在凉亭间遇到那“浪荡子”,难道是他?不会!那人腿脚灵便,秦烟说过欧阳公子有足疾,可是,如何会这样巧?她心中反复寻思,恁是没个答案,甚是烦扰,忽闻有人唤她:
      “思思,还杵在这作甚?”是林韵珠,“那厢儿舞幕都布好了,万事俱备,只缺‘翩仙’了!”
      “喔,我就去。”思思连忙回过神。
      “不知今儿柳娘子舞哪一曲?”谢绛朗声问道,他生得眉目俊秀,唇红齿白,又颇善言谈,故而颇受女伶们的亲睐。
      思思莞尔一笑,应道:“回谢官人,是《清平乐》。”随即转身往船首搭好的舞幕行去。
      “不用说,定是欧阳官人那首‘长忆小阑闲共绕。携手绿丛含笑。’”秦烟在一旁道。
      “此话如何说?”谢绛问。
      “谢官人真是孤陋寡闻了,难道不知沁碧楼‘翩仙’独爱‘欧词’么?”秦烟微斜娇目,笑应道。
      “好你个欧阳永叔,把我们仨的风头都抢尽了,这不行!定饶不得他,”谢绛作势狠狠呼了口气,对席间的梅尧臣,尹洙道:“一会来了罚他酒,不醉不休!”
      婉转的笙歌冉冉响起,席间众人皆将目光投向舞幕间。只见柳思思着一袭天水碧色窄袖纱衣,粉颜檀腮,峨眉曼睩;素腰袅娜,柔软似无骨,玲珑的身段轻盈若云,小巧的纤足莲步轻移,随着悠扬的乐声,她舞姿翩然,绉纱长帛随风微飏,回眸巧笑,媚曼风流,更无伦比,伴着画舫中璀璨的华灯,她轻巧娇姹的身姿染上了一层细腻而温柔的流光,连周遭空气也仿似凝固了,她便兀自在这渊默的空间中舞出一场风华绝艳。
      一曲罢,自是惊起一席喝彩。柳思思微微一福,娉娉袅袅走下舞幕,渐至席前,忽闻一脉清昶,悠悠吟道:
      “香生舞袂。楚女腰肢天与细。汗粉重匀。酒后轻寒不著人。”
      片刻沉默。
      “好词!”有人拍掌赞道。
      宴席间蓦地涌起些许骚暄,只听得惊喜的一声轻呼:“是欧阳官人!”
      柳思思脑中一阵轰鸣,下意识抬眼探去,却不料绣鞋踏上了地面卷翘的毡子,一个趔趄几欲摔倒,今日要在欧阳修面前丢丑了,她心里一声哀鸣。
      倏忽伸来一只手,稳稳扶住她的腕间。
      “娘子当心!”依然是清澈的音色,却听来似曾相识。
      柳思思连忙站稳身子,垂着眼睫,羞赧地道了声:“多谢官人!”那人手心的温度隐隐渗入她腕间,令她一时间乱了呼吸,是他么?是欧阳修么?!
      “永叔!你总算来了!”谢绛苫眼铺眉,正色道,“这一席人都候着你呐,还不快稽首谢罪!”
      柳思思偷眼一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秀的侧脸,挺直的鼻峰,渊深的眼眸,微微上扬的眉梢......还有那泛着浅浅胭脂色泽的唇,柳思思努力拼凑记忆中的碎片。岂料眼前这人缓缓转过脸来,那抹漫不经心的笑容徒然激起思思心里那个窘迫的回忆,山林日暮,风满凉亭,他攥着她的手腕,询她芳名,眼前又映现那男子白皙而平坦的胸腹,她只觉双颊滚烫,连忙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垂首遽步入席。
      欧阳修轻轻一笑,随即步至钱惟演身畔,躬身一揖道:
      “下官于衙中处理公文,故而晚至,望相公恕罪。”说着便要下跪。
      “且罢!且罢!”钱惟演连连摆首,笑道,“既是公事缠身,又岂得怪罪欧阳啊?!?”
      “谢相公体恤!”他站直身子,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席间的女伶们皆失了平日里的欢暄,一个个含羞烟视,牵袖私语,间或发出一两声娇笑。
      “相公岂可如此袒护永叔,”谢绛撇了撇嘴,道:“今儿这一席姑娘都是冲着欧阳来的,他不在,气氛一直不热络,你们倒是说说,当不当罚?”
      “当罚!当罚!”一直沉默的尹洙,此时倒开口起哄。
      欧阳倒是不愠不火,依然挂着暖融融的笑,应道:
      “永叔来晚了,扫了诸位兴致,理应受罚!不过,如何惩处当由诸位娘子来定夺。”
      梅尧臣轻笑一声,对钱惟演道:“相公,你瞧,永叔向来重色轻友。”
      钱惟演一掳胡子,道:“就依永叔之言,诸位娘子有甚要求?”
      众女伶一番窃窃私语,半晌没个定夺。柳思思坐在席间,正对着欧阳修,她故作正定地抬首直视他。欧阳修微微侧身而立,他今日头冠玄色方巾,着一领樱草色罗织春衫,外披一色褙子,领口间隐约可见精细的芙蓉花绣纹,他的侧脸在曳动的光影中清显出俊美的轮廓,明丽的樱草色衬着他白皙的肤色,便是叫这一河星辉也颓然失了光彩。酒宴尚未尽兴,席间的女子倒已然醉了大半,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是怎样一个微醺的春夜呢!
      “说了这半晌还没个结果,真急死人!”秦烟尖着嗓子喊。
      “烟儿姐姐总这般性急。”谢绛接口道。
      “去去去,谁是你姐姐?”秦烟美目含波,娇嗔一语。
      谢绛一张利嘴向来得理不饶人,这回倒是不应一语,只凝睇着秦烟,浅浅一笑。
      “希深(注4)好没大小,”欧阳转首笑道,“哪来的姐姐,明明是烟儿妹妹嘛!妹妹既如此心急,可有想出罚我的妙方?”
      “罚酒倒是没趣,不若让欧阳官人在我们姐妹之中挑一位,当即赠词一首,如何?”秦烟缓步行至欧阳修身畔,笑着牵了牵他衣袖,满目柔情笑意。
      “小生平生所作的文章,多在三上,马上、枕上、厕上,(注5)”他一本正经道,“如今众美当前,在下倍感重荷,这会儿连气都喘不顺了呢!”言罢顺势抚了抚胸口。
      “欧阳官人好没正经!”秦烟伸出粉拳,作势在他肩上轻砸了一下,众人皆纷纷笑开去。
      柳思思怔怔看着二人眉语目笑,情意绵绵,心中有股莫名酸涩缓缓散开,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她将目光移向他处,哼!这般轻浮,果真是个“浪荡子”!
      秦烟的提议得到了众妓的赞同,谢绛等人便也无异议。
      “好了好了,闲话少说,欧阳官人,挑哪一位?”秦烟问道。
      欧阳修绕着案席踽步而行,一壁眉头微蹙,一壁目光掠过席间女伶的面颊,渊深的眼色拂过粉腮玉颊,留下一抹抹绯红的光晕。他绕席一周,顿了顿,又转回去,行至一女子身后站定。
      柳思思正是神思不属,忽闻身后传来清朗的音色吟道:
      “楼台向晓。淡月低云天气好。翠幕风微。宛转梁州(注6)入破时。
      香生舞袂。楚女腰肢天与细。汗粉重匀。酒后轻寒不著人。”
      思思有些恍惚,缓缓转首,便见他胭脂色的唇角微微翘起,满是笑意的双眸弯成柔和的弧度,这一张秀朗的容颜,明媚似三月春风,拂起她心间涟漪阵阵,他的声音还在耳畔萦玄不去,她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小生欧阳修,见过思思小姐,“翩仙”美誉,果真名不虚传。”他微微一揖,依旧是看似漫不经心的笑,正是那日亭中那人!思思满心羞祚,见他面色如常,只道他并未认出她来,心下稍有安释,她起身一福,应道:“欧阳官人万福。”
      “不知小生拙作,娘子可满意?”欧阳修问道。
      “欧阳推官的词自然是佳作,只是......”思思抬眼嫣然一笑,道:“只是,思思今日舞的可并非《梁州》曲。”
      “是不是《梁州》曲并不重要”,他微微低下头,凑近她面颊,轻声笑道:“只要思思姑娘记得小生并非‘浪荡子’便好!”
      他绸缪的眼色浮光掠影般在她脸颊游移,唇边泛起一缕澹然自若的笑。柳思思的脸倏忽间涨得彤红,哪里有什么跛足的才子,她终于意识到,又被秦烟戏弄了一回。
      “快些传纸笔来,让永叔把方才的词作誊写下来。”梅尧臣吩咐侍从道。
      旁侧的秦烟眨了眨眼,对韵珠道:“思思真是幸运。”
      “你还说呢,今儿回去又少不了一番闹腾,”林韵珠轻笑道,“谁让你上回诓她说......他是......跛足。”
      “糟了!”秦烟哀呼一声,满是无奈之色。
      彩舫中的气氛又热络昭彰起来,觥筹交错,把盏言欢,众人又开始行酒令,几位女伶簇拥在欧阳修身畔,个个笑得玉软花柔。
      “欧阳官人,下回定要为奴家作一首词。”
      “还有我,还有我。”
      “好好好!诸位妹妹个个玉仙姝容,小生一时目不暇应,赏人来还不及,哪还有闲空填词?”欧阳修侧目一笑,柔声又道,“美人既如此厚爱,永叔铭记心中,来日定当一一赠奉。”
      一席话说得众女笑逐颜开,暖意如流,争相为他斟酒。
      柳思思默默坐在席间一角,看他推杯应盏,言笑晏晏,清亮的瞳仁在浅淡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缕闲散的慵色,樱草色的影子渐渐涨满她心房,间或触及他若即若离的目光,不知缘何,却有种隐惹的烙痛。
      一阵清越悠扬的笙歌又响起,是欧阳修刚填写的《减字木兰花》——
      “楼台向晓。淡月低云天气好。翠幕风微。宛转梁州入破时。
      香生舞袂。楚女腰肢天与细。汗粉重匀。酒后轻寒不著人。”
      歌声在彩舫中玄萦不去,又冉冉溶入柔浅的夜风中,袅袅漾散于洛河上方的一片玄霄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其二 菱花彩舫一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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