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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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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韶安被林沐婉半扶半抱着带离办公室,穿过空旷得只剩下惨白灯光的走廊。她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像被扔进了冰窟,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钻。那些恶毒的诅咒——“死了多好”、“活着是祸害”、“去找你妈哭鼻子”——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神经,嘶嘶地吐着信子,将她的意识搅成一片混沌的泥沼。她甚至感觉不到脚下地面的存在,只是被动地被身边那具异常坚定、散发着不容抗拒力量的身体牵引着,踉跄前行。
  林沐婉的呼吸有些急促,揽在她肩膀上的手臂收得很紧,带着一种近乎禁锢的力道,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像流沙一样从指缝中彻底消散。那力道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暖意,固执地想要渗透进江韶安冰冷僵硬的躯壳里,却收效甚微。
  她们没有回教室,也没有去任何可能有人的地方。林沐婉带着她,径直走向教学楼侧门,推开那扇沉重的、刷着绿漆的铁门。傍晚凛冽的寒风瞬间裹挟着冬日的萧瑟灌了进来,吹得江韶安一个激灵,涣散的瞳孔似乎聚焦了一瞬。
  林沐婉的车就停在侧门外的临时停车位上,一辆低调的白色轿车。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动作近乎强硬地将江韶安塞了进去,俯身替她系好安全带。安全带冰冷的金属扣贴上身体的刹那,江韶安猛地瑟缩了一下,像受惊的动物。林沐婉的手顿了顿,随即“咔哒”一声扣好,关上车门。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林沐婉身上的干净气息,混合着皮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新剂味道。引擎发动的声音低沉地响起,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车子平稳地驶出校园,汇入傍晚梧浣市的车流。
  霓虹初上,五光十色的灯光透过车窗玻璃,在江韶安苍白木然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她僵硬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商店橱窗里温暖的灯光,行色匆匆的路人,挽着手臂的情侣……这些鲜活的、属于尘世的画面,此刻在她眼中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无法触动她分毫。脑海里反复回响的,只有那些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字眼,还有笔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诅咒般的“死”字。
  手臂内侧的伤口在布料摩擦下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神经,提醒着她那本不该存在的、用以维系清醒的“药”。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嫩肉里,试图用新的痛楚去覆盖旧的,去驱赶脑海里盘旋的黑暗。然而,这一次,那点自造的痛楚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很快就被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彻底吞噬。
  车子驶入一个环境清幽的小区,在一栋单元楼下停稳。林沐婉熄了火,解开安全带。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到了。”林沐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江韶安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僵硬的姿势,仿佛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塑。
  林沐婉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侧过身,目光落在江韶安毫无血色的侧脸上。昏黄的路灯灯光透过车窗,勾勒出她浓密睫毛下深重的阴影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那是一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灰败。林沐婉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尖锐的疼。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微颤,轻轻碰了碰江韶安冰冷的手背。
  那冰凉的触感让江韶安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般缩了一下,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带着惊惶和极度的戒备看向林沐婉。
  “下车吧。”林沐婉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柔和,目光平静地迎视着那双充满惊惧和绝望的眼睛,“这里很安全。”
  安全?江韶安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两个字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哪里还有安全?外婆走了,她的世界就彻底崩塌了。家?那个冰冷的、只剩下金钱和算计的空壳?学校?那个充满恶意和诅咒的牢笼?还是……她自己?这具伤痕累累、连自己都厌恶的躯壳?
  林沐婉没有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目光温和而坚定,像磐石般不容动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江韶安僵硬的手指,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迟滞感,摸索到了安全带的金属扣。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又是一缩。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按下那个小小的按钮。“咔哒”一声轻响,安全带弹开。她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晃了晃。
  林沐婉迅速下车,绕到她这边,在她脚步虚浮差点跌倒时,再次伸手牢牢扶住了她的胳膊。这一次,江韶安没有挣扎,只是任由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般被牵引着,走进单元门,踏入电梯,看着数字一格一格跳动上升。
  电梯门在寂静中滑开。林沐婉拿出钥匙,打开一扇深棕色的防盗门。
  “吱呀——”
  门开了。
  一股温暖、干燥、带着淡淡洗衣液清香和一点点食物暖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江韶安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这气息如此陌生,又如此……让人猝不及防。它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她被寒风冻得麻木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几乎让她落泪的战栗。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站在玄关冰冷的地砖上,像一个误入温暖巢穴的流浪者,茫然无措。
  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柔和地洒下来。眼前是干净整洁的客厅,米色的布艺沙发,原木色的茶几,几盆绿植在角落里舒展着生机勃勃的叶子。一切都井井有条,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一种……江韶安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只存在于童年外婆家厨房里的,那种安稳、宁静的气息。
  林沐婉弯下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浅灰色的棉质拖鞋,放在江韶安脚边。“换上吧。”她的声音很自然,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江韶安低头看着那双柔软的拖鞋,又看了看自己脚上沾着灰尘和泥渍的旧球鞋。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感让她几乎窒息。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这里太干净,太温暖,太像一个“家”。而她,一个满身泥泞、带着腐烂伤口和死亡气息的闯入者,有什么资格踏入这片净土?她只会弄脏它,只会把那些阴暗的、冰冷的、绝望的东西带进来。
  林沐婉似乎看穿了她的迟疑和抗拒。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自己先换好了拖鞋,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江韶安低垂的发顶,耐心地等待着。那目光没有催促,没有压力,只有一种沉静的包容,如同大海容纳着即将倾泻的暴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玄关的感应灯因为长时间没有动作,悄然熄灭。黑暗瞬间笼罩下来,只有客厅里透出的暖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江韶安的身体,忽然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之前那种因为寒冷和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无法遏制的崩溃。那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那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感,那对自己存在的深切厌恶,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她猛地抬起头,在昏暗中看向林沐婉模糊的身影。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疼痛。她张着嘴,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和一种巨大的、积压了太久的委屈。
  “为……为什么……”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气音,破碎不堪,“……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枝,她几乎站立不住,只能用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框,指甲抠在坚硬的木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我……我不配……我只会……把一切都搞砸……我只会……带来不幸……”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母亲扭曲的残骸、外公僵硬的尸体、外婆最后枯槁的手——在泪水中疯狂闪回,与笔记本上那些狰狞的“死”字重叠交织。
  林沐婉没有动。她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看着眼前这个在黑暗中崩溃哭泣、浑身散发着浓烈自我厌弃气息的孩子。那压抑了太久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她没有立刻上前安慰,只是任由那绝望的哭声在玄关小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击,仿佛要让这积压了十四年的痛苦彻底倾泻出来。
  直到江韶安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噎,身体也因为脱力而缓缓沿着门框往下滑落时,林沐婉才终于动了。
  她一步上前,在江韶安彻底瘫软在地之前,伸出双臂,用力地、坚定地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支撑或搀扶。它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一种不容置疑的接纳,将江韶安冰冷颤抖、瘦骨嶙峋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密不透风地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怀抱里。林沐婉的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自己身上的所有暖意和力量,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去融化那层覆盖在江韶安灵魂上的厚厚坚冰。
  江韶安的身体在接触到那温热的、带着真实人体温度的怀抱时,猛地一僵,随即是更加剧烈的颤抖。她本能地想挣扎,想逃离,像受伤的野兽抗拒任何触碰。但那怀抱的力量太大了,也……太温暖了。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真实的、带着生命力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渗透进她冰冷的皮肤,固执地钻进她早已冻僵的骨髓里。这暖意如此陌生,如此强大,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温柔,瞬间瓦解了她所有挣扎的力气。
  她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额头无力地抵在林沐婉温热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濡湿了林沐婉肩头的衣料。
  林沐婉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着她,一只手有力地环住她单薄颤抖的脊背,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后脑勺上,让她的脸深深埋在自己的颈间。她的下颌轻轻抵着江韶安的发顶,感受着怀中这具身体传递出来的巨大悲伤和绝望,也感受着她细微的、逐渐不再那么抗拒的依赖。
  玄关的感应灯因为她们的动作,再次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紧紧相拥的两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有江韶安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空气里低低回荡。
  良久,当怀中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时,林沐婉才微微低下头,嘴唇几乎贴在江韶安的耳畔。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心湖,却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磐石般的重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送进江韶安混乱不堪的脑海:
  “因为……”
  她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确认每一个字的份量。然后,那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如同古老的钟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绝望和黑暗,清晰地敲响在江韶安死寂的心湖深处:
  “你是江淑云老师……”
  “……留在这个世界上的……”
  “……唯一的宝贝。”
  江淑云。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江韶安混沌的意识!外婆!是外婆的名字!
  她埋在林沐婉颈窝的头猛地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瞬间睁大,瞳孔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死死地盯着林沐婉近在咫尺的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外婆?林老师……认识外婆?
  林沐婉看着她眼中的震惊,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也清晰地涌动着复杂而深重的情绪——怀念、感激、悲伤,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她轻轻抬起手,用指尖极其温柔地拭去江韶安脸颊上冰冷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江老师……是我的恩师。”林沐婉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依旧清晰,“在我十五岁那年……我爸妈闹离婚,闹得天翻地覆,整个世界都塌了的时候……是她找到了躲在教学楼后面废弃仓库里哭的我……”她的目光越过江韶安的肩膀,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同样绝望无助的少女,“是她把我带回家,给我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只要自己心里那口气还在……”
  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在江韶安脸上,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温柔和力量:“她教会了我怎么重新站起来,怎么在废墟里找到光。她……就像我的第二个母亲。”
  林沐婉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牢牢锁住江韶安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刀,深深凿进她的灵魂深处:
  “所以,韶安……”
  “你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视、最牵挂的宝贝。”
  “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再沉下去?”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痛和决绝,重重地砸在江韶安的心上。
  江韶安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了。十四年来筑起的、用冰冷和尖刺武装的、隔绝一切的高墙,在这一刻,在林沐婉那穿越了外婆慈爱目光的、坚定而温柔的宣告中,被彻底击穿了。
  “外婆……”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充满了无法置信的委屈和迟来的巨大悲伤。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整个人彻底软倒在林沐婉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这一次的哭声,不再是之前那种濒死般的绝望呜咽,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积压了十四年的孤独、恐惧、委屈和对逝去亲人的无尽思念,汹涌地、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泪水滚烫,瞬间浸透了林沐婉胸前的衣襟。
  林沐婉紧紧抱着她,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崩溃大哭。她轻轻拍着江韶安剧烈起伏的脊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她的下巴抵着江韶安的发顶,眼眶也微微发红,却没有阻止她的宣泄。她知道,这迟来的泪水,是疗愈的开始。
  玄关的感应灯再次熄灭。黑暗中,只有江韶安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久久回荡。林沐婉的怀抱,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稳固而温暖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那汹涌的哭声才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江韶安哭得脱了力,身体软绵绵地靠在林沐婉怀里,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林沐婉感觉到她的疲惫,稍稍松开怀抱,但依旧用手臂支撑着她。“能站住吗?”她轻声问。
  江韶安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她抬起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眼睛红肿得厉害。
  “先洗个热水澡,好不好?”林沐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引导,“换身干净衣服,会舒服很多。”她扶着江韶安,让她换上那双柔软的拖鞋。
  脚底传来的暖意让江韶安瑟缩了一下,随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她跟着林沐婉,脚步虚浮地穿过温暖的客厅。林沐婉推开一扇门,是干净的浴室。里面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毛巾和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明显是新的浅色棉质家居服。
  “水温调好了,衣服放在这里。”林沐婉指了指旁边的架子,“我在外面等你。”她说完,轻轻带上了浴室的门,留给她一个私密的空间。
  温热的水流从花洒中倾泻而下,包裹住江韶安冰冷僵硬的身体。她站在水雾氤氲中,仰起头,任由水流冲刷着脸上的泪痕。紧绷的神经在温暖的水流中一点点松懈下来,身体深处那彻骨的寒意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些。她看着手臂内侧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格外狰狞刺眼。以前,这些是她对抗绝望的唯一武器。现在……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苍白脆弱的自己,脑海里回响着林沐婉那句“你是江老师留在这世上的宝贝”。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委屈和悲伤再次涌上心头,让她鼻子发酸。她用力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温热的水流里。
  换上那套柔软的家居服,带着干净的皂角清香。走出浴室时,林沐婉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过来坐。”林沐婉朝她招招手。
  江韶安走过去,动作依旧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迟疑,在沙发另一端坐下,身体下意识地蜷缩着,和沙发柔软的靠背保持着一点距离。
  林沐婉将温热的牛奶推到她面前。“喝一点,暖暖胃。”她的目光落在江韶安湿漉漉的头发上,起身去拿了吹风机过来,“头发要吹干,不然会头疼。”
  江韶安捧着温热的牛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她没有喝,只是低着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
  林沐婉插好吹风机,调到温和的风档,走到她身后。温热的风和轻柔的手指穿过她潮湿的发丝,动作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头发颤的细致和耐心。江韶安的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渐渐地,在那温和的风和轻柔的触碰下,一点点放松下来。她低着头,看着杯中牛奶表面微微晃动的涟漪,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吹风机的声音停下。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饿吗?”林沐婉收起吹风机,轻声问。
  江韶安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不饿。”她顿了一下,捧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再次抬起头,看向林沐婉。那双红肿的眼睛里,褪去了之前的尖锐和绝望,只剩下一种脆弱的、近乎透明的茫然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求证。
  “林老师……”她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外婆她……以前……经常提起我吗?”问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像一个站在悬崖边、渴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人,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盼和恐惧。
  林沐婉在她身边坐下,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让她感到安全。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悠远,仿佛陷入了温暖的回忆。
  “当然。”林沐婉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每次我去看她,十句话里有八句离不开你。说你小时候特别爱笑,像个小太阳,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月牙儿,特别招人疼。”她顿了顿,看着江韶安眼中骤然亮起又迅速被水光淹没的光芒,继续道,“说你四岁就会背好多首古诗,奶声奶气的,背得特别认真。还说你刚上小学那会儿,第一次拿了一百分,举着卷子跑回家,兴奋得小脸通红,非要她贴到床头最显眼的地方……”
  林沐婉的声音温柔而清晰,那些尘封在岁月里的、属于外婆视角的、关于江韶安的温暖碎片,被她一点点娓娓道来。江韶安静静地听着,捧着牛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又握紧,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进温热的牛奶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后来,你大了些,话少了,性子也静了。她虽然担心,但总跟我说,‘我们家安安啊,心里透亮着呢,只是那孩子……太重情,心思藏得太深。她像她妈妈,心气高,又像她外公,骨子里倔……’ ”林沐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总念叨着,‘要是能再多陪陪安安就好了……看着她考上大学,看着她……找到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最后一个字落下,江韶安再也无法抑制,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她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臂弯里,泪水汹涌而出,打湿了崭新的家居服袖子。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有之前的绝望和崩溃,而是充满了迟来的、汹涌澎湃的思念和被爱着的巨大委屈。原来,在那些她独自挣扎在黑暗深渊的日子里,外婆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原来,她不是被遗忘的弃子。
  林沐婉伸出手,没有去拥抱她,只是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她剧烈颤抖的脊背。她静静地陪着她,任由那积蓄了太久的思念和委屈,在这片安全的港湾里尽情流淌。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
  在这个陌生的、却意外温暖的屋檐下,江韶安哭得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归途的、迷路多年的孩子。而林沐婉,成了这无边黑夜中,为她点燃的第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