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光韶华》》谢予光

5、第 5 章

　　除夕夜的梧浣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的、带着硫磺和食物油脂混合的特殊气味。不同于北方干冽的寒风，这里的冷意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带着南方特有的阴郁粘稠。林沐婉租住的这间小公寓，却像被一层无形的、温暖的结界包裹着，将外界的喧嚣和寒意牢牢隔绝。

　　窗玻璃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外面零星炸开的烟花光亮。屋内灯火通明，电视里播放着喧嚣喜庆的联欢晚会，音量开得不小，却更像是一种填充寂静的背景音。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和滋滋的油响，空气里漂浮着诱人的食物香气——炖肉的浓香、蒸鱼的鲜甜，还有……一种江韶安极其陌生的、带着面食气息的温暖味道。

　　江韶安穿着那身柔软的浅灰色家居服，蜷缩在米色布艺沙发的一角，膝盖曲起抵着下巴，怀里抱着一个同样柔软的抱枕。她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那些色彩斑斓、欢声笑语的画面，眼神却有些失焦。那些夸张的笑脸，震耳欲聋的歌舞，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无法真正抵达她的内心。身体深处，一种长久以来的紧绷感，在这样喧闹又温暖的氛围里，反而被放大得格外清晰。她像一个误入盛宴的幽灵，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林沐婉端着一盘刚出锅、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饺子从厨房走出来，放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她的围裙还没解下，脸颊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一种温暖的烟火气。

　　“来，韶安，尝尝。”她夹起一个饺子，蘸了点醋，小心地吹了吹，递到江韶安面前的碗里，“白菜猪肉馅的，你外婆以前说过，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

　　“外婆”两个字，像一枚小小的石子，轻轻投入江韶安心湖那片死寂的深潭。她抱着抱枕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终于聚焦到碗里那个热气腾腾、形状饱满的饺子上。热气氤氲了她的视线。她记得……模模糊糊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婆家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似乎也曾经有过这样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外婆布满皱纹的手，也是这样夹起一个，吹着气，递到她的小碗里……那记忆遥远得如同上辈子，温暖得令人心头发酸，却又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出的钝痛。

　　她迟疑地拿起筷子，动作有些生疏笨拙。夹起那个饺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温热的汤汁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白菜的清甜和猪肉的鲜美，混合着淡淡的醋香。一种极其陌生的、属于“家”和“年”的味道，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味蕾。

　　“……好吃吗？”林沐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在她身边坐下，距离不远不近。

　　江韶安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那个饺子，滚烫的汤汁似乎烫到了她的心尖。她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泛起酸涩。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了回去。

　　林沐婉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似乎落下了些许。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拿起筷子，也夹了一个饺子放进自己碗里。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沙发上，听着电视里喧闹的歌舞，沉默地吃着这顿简单却意义非凡的年夜饭。窗外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零星的炸响变成了连成一片的轰鸣，映得蒙着水汽的窗玻璃忽明忽暗。

　　当电视里传来新年倒计时的巨大声浪时，窗外整个城市的夜空被骤然点燃！无数绚烂的光束撕裂黑暗，炸开成一片片流光溢彩、瞬息万变的花火海洋。巨大的轰鸣声浪穿透玻璃，震动着空气，也震动着房间里的寂静。

　　江韶安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烟火映照得如同白昼的夜空。五彩的光芒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沉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外界璀璨的光影。她看得有些出神，抱着抱枕的手臂无意识地松开了些。

　　“新年快乐，韶安。”林沐婉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温和的笑意，轻轻落在她耳边。

　　江韶安的身体微微一僵，目光从窗外绚烂的夜空收回，转向身边带着温暖笑意的林沐婉。那笑容在烟火的映衬下，明亮而柔软。一种极其陌生的暖流，混杂着除夕夜的喧嚣和食物的香气，缓慢而坚定地在她冰冷的心湖里扩散开。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最终，只是极轻地、几乎被淹没在窗外巨大轰鸣中的气音回应道：

　　“……新……新年快乐。”

　　这是她十四年来，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说出这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笨拙的、新生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