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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日子在梧浣市连绵的秋雨和日渐凛冽的寒风中滑过,像一页页被水汽洇湿的日历。江韶安和林沐婉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无声的默契。林沐婉不再提出课代表的正式邀请,却总会“恰好”在需要收发作业、分发试卷或者整理讲台的时候,用一张简洁的便利贴或一个眼神示意,将任务“麻烦”给角落里的江韶安。每一次,便利贴上都只有简短的指令和一句“谢谢”,再无其他。

      江韶安呢?她照例是面无表情地接过,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拒人千里的僵硬,沉默而高效地完成。她从不回应林沐婉在课堂上偶尔投向她的、带着鼓励或赞赏的目光。她依旧独来独往,像校园里一个沉默的、格格不入的灰色影子。

      只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林沐婉在讲解某个复杂句式,目光扫过全班,最后仿佛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时,她会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或者微微摇一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连她自己都几乎要忽略过去。而当林沐婉看到她那个微小的动作,眼中闪过一瞬的了然和赞许,随即流畅地继续讲解下去时,江韶安会立刻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掐着校服袖口下的皮肤,直到那片麻木的疼痛盖过心头那丝不该有的、微弱的被“看见”的悸动。

      手臂内侧的伤疤,旧的叠着新的,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然蔓延。每一次刀片划破皮肤的瞬间,那短暂而尖锐的痛楚,都像一道闪电,劈开她脑海中那些盘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画面——母亲车祸现场扭曲的金属残骸,外公倒在书桌前毫无生气的脸,外婆病床上枯槁的手……唯有这自造的疼痛,能让她从那些冰冷的噩梦中暂时挣脱出来,获得片刻扭曲的、虚妄的“清醒”。她习惯了这种隐秘的自我救赎(或者说自我毁灭),像依赖唯一的止痛药。

      然而,十二月冰冷的空气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月考成绩,却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了沉寂的湖面。江韶安的名字,赫然挤进了年级前五十的榜单,英语单科更是蹿升到了班级第三。这在一向被视为“边缘人”、“怪胎”、“拖后腿”的她身上,无疑是一场匪夷所思的逆袭。

      成绩单贴在教室后墙的瞬间,空气就变了味道。惊讶、疑惑、难以置信的目光像密集的针,从四面八方扎向角落里那个依旧低着头、仿佛置身事外的身影。窃窃私语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沉闷的空气里嗡嗡作响。

      “假的吧?抄的?”
      “谁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就她?整天阴着个脸,跟谁欠她八百万似的,能考这么好?”
      “嘘……小声点……”

      江韶安置若罔闻,只是把校服外套的拉链又往上拽了拽,几乎要勒住下巴。指尖在袖口里,隔着布料按压着最新一道伤口的边缘。那点钝痛让她感到一种扭曲的安心,仿佛一个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不需要别人的理解,更不需要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恶意的“关注”。她只想缩回自己的壳里。

      青春期的恶意总是那么没有来由,可能只是因为她成绩好,也可能只是因为她的性格,可正是这些没有来由的恶意,才会如此可怕和恶毒。

      课间,江韶安去洗手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腕,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微微卷起一点袖子,想用冷水拍拍脸。就在那一瞬间,衣袖滑落,露出了小臂内侧那几道新鲜的、纵横交错的暗红色伤痕。狰狞的印记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在身后响起。

      江韶安猛地放下袖子,转过身。周婷和几个平时总凑在一起的女生正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一种发现了某种肮脏秘密般的嫌恶。周婷的眼神尤其刺人,像淬了毒的针,在她脸上和手臂位置来回扫视,嘴角勾起一抹充满恶意的、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

      江韶安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垂下眼,一言不发,侧身想从她们旁边挤过去。

      “哟,”周婷故意挪了一步,挡在门口,声音拔高了几个调,尖利得刺耳,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我说呢,怎么突然就‘学霸’起来了?原来是靠这个‘激励’自己啊?”她刻意拉长了语调,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江韶安被袖子遮住的手臂位置,“啧啧,对自己可真够狠的呀!”

      旁边几个女生立刻跟着起哄,发出夸张的、充满恶意的笑声。

      “就是就是,对自己都下得去手,难怪心思都用到歪门邪道上去了!”
      “这么爱自残,怎么不去死了得了呀?”一个声音刻薄地响起,像淬了冰的刀子。
      “就是!你死了多好啊,死了还能让我们放点几天假呢!”另一个声音立刻尖笑着附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狂欢意味。
      “快去死啊,死了去找你妈哭鼻子啊!省得在这儿碍眼!”周婷的声音最大,充满了恶毒的畅快,仿佛说出这句话让她获得了巨大的满足。
      “你这种人活着就是祸害别人,赶紧去死吧!死了大家都清净!”恶毒的诅咒如同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将她紧紧勒住。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江韶安的耳膜,刺穿她摇摇欲坠的防御,直抵心脏最深处那片早已腐烂的伤口。去找妈妈哭鼻子?活着是祸害?死?那些被刻意深埋的、鲜血淋漓的记忆碎片——母亲冰冷的身体,外公毫无生气的脸,外婆枯槁的手——在尖锐的咒骂声中被瞬间激活,带着地狱般的寒气汹涌地冲撞着她的神经。眼前的光线开始扭曲、旋转,周围的哄笑声、刻薄的话语声混合成一片模糊而巨大的轰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撕裂,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手臂内侧的伤口在疯狂地叫嚣,但此刻,那点自造的痛楚在这排山倒海般的恶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猛地捂住耳朵,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即将被彻底撕碎的枯叶。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咒骂。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洗手间门口那片被恶意充斥的空间里。

      所有的哄笑声、刻薄的话语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死寂降临。

      林沐婉站在门口。她大概是来洗手,或者只是路过,但此刻,她脸上惯有的温和与平静荡然无存。那双总是含着清浅笑意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冰冷的怒火,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瞬间锁定了周婷和那几个呆若木鸡的女生。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刚才那声怒喝用了极大的力气。她甚至没有看蜷缩在角落、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江韶安,只是大步上前,目光如炬,死死钉在周婷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

      “周婷!你刚才说什么?!”林沐婉的声音不高,却像裹挟着冰碴,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几乎能将人压垮的力量,“‘怎么不去死’?‘死了让大家放假’?‘活着是祸害’?谁教你的?!谁给你的胆子,对一个同学说出这种话?!”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发颤,目光扫过其他几个噤若寒蝉的女生,“还有你们!跟着起哄?!你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这是校园霸凌!是犯罪!”

      周婷被林沐婉从未有过的暴怒吓得浑身一抖,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林、林老师……我们、我们只是开个玩笑……”

      “玩笑?!”林沐婉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拿别人的生命和痛苦开玩笑?!用最恶毒的语言去诅咒、去伤害一个同学?!这他妈是什么玩笑?!”她极少爆粗口,此刻却毫无顾忌,那粗粝的字眼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空气中,“你们现在,立刻!跟我去德育处!一个都别想跑!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玩笑’,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她不再看她们惨白的脸,猛地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到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上。江韶安依旧死死捂着耳朵,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被彻底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幼兽,抖得无法控制,脸色白得像纸,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开来。林沐婉眼中翻腾的怒火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心痛取代,那心痛尖锐得让她自己都呼吸一窒。

      林沐婉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大步走过去。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弯下腰,一手用力地、几乎是强硬地揽住江韶安冰冷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抓住她一只紧捂着耳朵、冰冷刺骨的手腕,将她整个人从冰冷的地面上半扶半抱地拉了起来。

      “韶安,sweetie,my dear。。跟我走。”林沐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江韶安混乱的意识屏障,砸进她一片空茫的脑海,“现在。”

      江韶安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被那不容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被林沐婉半抱着带离了那片充满恶意的空间。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周婷她们惊恐失措的脸。走廊里的灯光惨白,照在林沐婉紧绷的侧脸上,也照亮了江韶安空洞失焦的瞳孔。林沐婉的手臂异常有力,支撑着她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身体,那力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暖意,固执地渗入她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没有去德育处。她拉着江韶安,径直穿过空旷的走廊,走向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脚步又急又快,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可能的窥探。林沐婉反手锁上门,动作快得几乎带风。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电流声。

      林沐婉松开江韶安的手腕,但那只手并未离开她的肩膀,依旧牢牢地支撑着她。江韶安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刚才那些恶毒的诅咒,周婷那张扭曲的脸,还在她眼前疯狂地旋转、放大。死……死了大家就清净了……去找妈妈哭鼻子……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反复扎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林沐婉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站在江韶安面前,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那双燃着余烬的眼睛紧紧锁在江韶安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江韶安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喘息声。

      忽然,林沐婉伸出手,目标明确,动作快得江韶安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直接探向江韶安放在桌角的那个磨得边角发白的帆布书包。那书包的侧袋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一角深蓝色硬壳笔记本的边缘。

      “你做什么?!”江韶安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从巨大的惊恐中挣脱出一丝清醒,声音嘶哑尖锐,带着濒死般的绝望,猛地扑过去想要抢夺。

      但林沐婉的动作更快。她一把抽出了那本笔记本,在江韶安扑到之前,已经“唰”地一声翻开了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惨白的灯光下,摊开的笔记本内页,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不是笔记,不是公式,不是任何与学习有关的东西。

      那是满页满页、铺天盖地的——

      “死”。

      用黑色的水笔,蓝色的圆珠笔,甚至可能是铅笔。一遍,又一遍。写满了每一寸空白的纸张。那些“死”字,有的写得力透纸背,笔划狰狞扭曲,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有的写得极轻极淡,像垂死者的叹息,断断续续,虚弱无力;有的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如同绝望的蚁群;有的孤零零占据着大片空白,透出彻骨的荒凉。它们相互重叠,相互覆盖,像无数只从地狱深渊伸出的、冰冷枯槁的手,死死攥住了这本笔记本,也死死攥住了看到它的人的心脏。

      林沐婉拿着笔记本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她的呼吸,在看清内页的刹那,骤然停滞。那双前一秒还燃烧着怒火的眼眸,此刻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铺天盖地的绝望狠狠刺穿,只剩下无法言喻的巨大震惊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心痛。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靠着墙壁、脸色惨白如鬼、眼神彻底涣散的江韶安。那孩子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身体正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往下滑。

      林沐婉一步上前,在江韶安彻底瘫软下去之前,用尽全力再次扶住了她。这一次,她的手臂不再是支撑,而是近乎一种禁锢般的拥抱,将江韶安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箍在自己怀里。她感觉到怀里这具单薄身躯的僵硬和冰凉,感觉到那细微却无法停止的、绝望的颤抖。

      江韶安的身体先是猛地一僵,像一块被投入烈焰的冰,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拒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触碰。她开始挣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手肘无意识地撞击着林沐婉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但林沐婉的手臂像温柔的枷锁,纹丝不动,只是更紧、更坚定地收拢。

      渐渐地,那挣扎的力气在温暖的包裹和持续的低泣中耗尽。冰,终于开始融化。江韶安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最终,额头无力地抵在林沐婉温热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崩溃的暴雨,而是融化后的春水,汹涌地、无声地濡湿了林沐婉肩头的衣料。

      “看着我,韶安”林沐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强行刺入江韶安混沌的意识,“看着我,宝贝。”

      江韶安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对上了林沐婉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怒火,没有了刚才的震惊,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决心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那悲伤如此厚重,几乎要将江韶安彻底淹没。

      林沐婉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带着千斤的重量,清晰地、不容抗拒地砸进江韶安的耳中:

      “你听着,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住我家。”
      “这不是商量。”
      “这是通知。”

      话出口的瞬间,一股巨大的、现实层面的压力才猛地攫住了她——她只是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年轻老师,她的宿舍只有一室一厅,她该如何向学校解释?她的能力足够接住这个遍体鳞伤的灵魂吗?
      但这犹豫只存在了一秒。当她看到江韶安眼中那片无边无际的荒芜时,所有顾虑都化为了灰烬。

      “其他的,我来解决。”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迟疑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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