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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朔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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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最后那一刻,天色是一种深沉的灰。风就从那片灰色里吹过来,带着潮湿的寒意,卷起演武场上的几片枯叶,又悄无声息地落下。霍铮就站在寒风里,看着父亲。
他看见父亲的手,那只即便在冬日里也依旧温暖干燥的大手,此刻正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那卷写满了密语的布条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
那个报信的家将还单膝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演武场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风声,以及父亲那被刻意压制住后也依然沉重而粗粝的呼吸声。
霍铮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扼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问发生了什么。可他看着父亲那副样子,又一个字也不敢问。
霍远征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天边的第一缕晨曦刺破了云层,照亮了他肩上沾了露水的衣衫。他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将那卷布条重新塞回了细细的竹筒里。
“回斥候营,领赏,”他对那家将沙哑地说道,“今日之事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你知道下场。”
“属下明白!”那家将如蒙大赦,叩了个头,便起身,飞快地退了下去。
霍远征没有看霍铮,他只是转过身,径直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如松,可不知为何,霍铮却觉得父亲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像是脚下踩着的不是平坦的青石板路,而是朔州那片埋葬了太多忠骨的冰冷土地。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霍凌不知何时也已经站在了回廊下。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素白的寝衣,外面只随意地披了一件外袍。他走到霍铮身边,伸出手,按住了弟弟冰凉的肩膀。
“进去吧,”他的声音很轻,“该冷了。”
霍铮跟着兄长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天光已经一寸一寸地亮了起来,将府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下人们已经起身,开始了一日的忙碌,扫地的沙沙声,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
可那一日,府里的气氛很怪。
下人们走路的脚步比平日里更轻了。说话的声音也压得更低了。就连平日里最爱在檐角下吵闹的雀鸟,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噤了声。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紧张,像是一根被缓缓拉开,即将绷断的弓弦。
父亲一整天都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没有出来。午饭和晚饭都是老管家亲自送进去的。
霍铮也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他照常去了演武场,拿起那杆熟悉的玄铁长枪,可那杆平日里在他手中如同臂使的兵器,今日却变得无比沉重。他试着练了一遍霍家枪法,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地回想着清晨时父亲眼中的杀意。好几次他都因为分神差点让枪尖脱手。最后,他只得烦躁地将枪往兵器架上一扔,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发呆。
霍凌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指点他。他似乎也很忙,霍铮远远地看见,兄长在府中的前厅与账房之间来回地走着,不停地与府中的管事们低声交代着什么。
到了晚上,一家人终于坐在了饭厅里。
饭桌上的菜比平日里丰盛了许多,都是霍铮爱吃的。可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父亲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静,甚至还主动给他夹了一筷子鹿肉。
“多吃些,”父亲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你正在长身子的时候。”
霍铮默默地将那块鹿肉扒进了嘴里,却尝不出一点味道。
一顿饭就在这种诡异而沉默的氛围中吃完了。
饭后,霍远征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回书房,而是看着两个儿子,缓缓开口。
“明日起,我将前往朔州,暂代北境防务。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府中一应事务,皆由阿凌做主。阿铮,你要听兄长的话,不可胡闹,每日的功课也不可懈怠。”
他的话说得很平淡,就像是在说明日他要出门访友一般。
“父亲!”霍铮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他的动作向后滑出,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我也要去!”
霍远征抬起眼看着他,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胡闹。”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我不是胡闹!”霍铮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我已经长大了!母亲的刀,如今在我手上。外祖父的仇,林家的仇,我也有份!我为什么不能去!”
“就凭你现在这副样子,”霍远征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一杆枪都还握不稳,上了战场,除了给我霍家军多添一具尸骨,还能做什么?”
“我……”霍铮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委屈与不甘都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在父亲的眼里似乎永远都只是一个长不大、需要被保护的孩子。
“父亲,”一直沉默着的霍凌开了口,“阿铮他只是……”
“够了。”霍远征打断了他,“我让你在京中主事,不是让你来替他求情的。你要学的还多着。”
霍凌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回你的院子去,”霍远征看着霍铮,下了最后的命令,“禁足三日,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他说完便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厅。
霍铮一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饭厅里的烛火很亮,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又细又长。他看着桌上那些几乎未曾动过的丰盛菜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一转身,冲出了饭厅,跑进了那片冰冷无边的夜色里。
他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一口气跑到了后院那片小小的杏花林。
雨后的杏花早已落尽了。只剩下满地被泥水浸泡得已经开始腐烂的残瓣。他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旁边的一棵杏花树上。粗糙的树皮磨破了他手上的皮肉,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可这点疼却远远不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不懂为什么。为什么兄长能为母亲承担起那些沉重的过往。为什么父亲能为家族奔赴那片危险的战场。而他却只能被留在后方,被关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囚笼里。
他靠着树干,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夜风吹着他滚烫的脸颊,却吹不干他心里的那份灼热的焦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霍铮没有回头,他知道是兄长。
霍凌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沉默地坐了许久。
“哥,”霍铮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鼻音,“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霍凌的声音很轻,“父亲不让你去不是因为你没用,而是在保护你。也是在保护我。”
霍铮不解地,抬起头。
“阿铮,”霍凌看着他,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斑驳地落在他温润的眉眼上,“战场不止朔州一个。京城,是另一个。父亲在前方冲杀,稳住边境。而我则要留在京中,替他稳住后方。我要应付朝堂上那些巴不得我们霍家打败仗的眼睛;要应付宫里那些深不可测的帝王的心思。这些比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杀更凶险。而你,”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地待在府里,练好你的武艺,平平安安的。只要你平安,父亲和我在外面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你是我们霍家最后的底牌。你明不明白?”
霍铮看着兄长,看着他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他似懂非懂。他只知道,兄长那看似单薄的肩膀上,从今夜起就要扛起一座比城墙还要沉重得多的担子。
“可是……”他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霍凌打断了他,“这是命令。”
霍铮低下头,不再说话了。他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兄长那件还带着暖意的斗篷里。
那一夜,京城里的风很大。吹得檐角下的灯笼来回地摇晃,光影也跟着明明灭灭。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霍远征就走了。
没有十里长亭的送别,也没有任何的仪式。他就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玄色铠甲,骑着那匹跟了他多年的老马,带着几十个亲兵悄无声息地从将军府的侧门离开了。
霍铮被关在院子里,没有去送。
他只是站在窗前,听着那阵熟悉而沉稳的马蹄声渐渐地远了,远了,直到再也听不见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