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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闲庭岁月 ...

  •   霍铮院子里的那扇门,一关便是三天。
      他没有吵闹,也没有试图冲撞,只是安静地待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第一天,他将那杆玄铁长枪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枪身上的每一寸寒铁都被他用软布擦得能映出人影。
      第二天,他将兄长送他的那些兵书一卷一卷地搬出来,在窗下的日光里晾晒,拂去上面积攒的微尘。
      到了第三天,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搬了张竹椅,坐在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下,从清晨坐到日暮。他听着院墙外传来的声音,那些声音细碎而遥远,是管事吩咐下人修剪花木的低语,是厨房里传来的模糊的锅铲碰撞声,还有兄长偶尔经过时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这些声音与往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可霍铮听着,却觉得整个将军府都像是一座被抽去了主梁的空旷殿宇,四处都透着风。
      禁足的日子第四日的清晨便结束了,是老管家亲自来开的门。他对着霍铮恭恭敬敬地躬了躬身,说道:“小公子,大公子请您去前厅用早饭。”霍铮走出院门的那一刻,清晨的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可暖意并不真切,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只觉得外面的天光有些晃眼。
      霍铮在前厅看见霍凌的时候,他正站在一张黄花梨木的长案前,垂着眼,听身边的账房先生低声回禀着什么。晨光从雕花的窗棂里斜斜地照进来,在他鸦青色的衣袍上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他没有穿往日里那些便于活动的劲装,而是换上了一件样式沉稳的家常长衫,头发也用一根素色的玉簪一丝不苟地束着。他听得很认真,偶尔会伸出手,用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每叩一下,那账房先生的腰便会弯得更低一分。霍铮站在门口,看着兄长那张在光影里变得有些清瘦的侧脸,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兄长似乎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另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大人模样。
      见到霍铮,霍凌屏退了账房先生,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过来坐,厨房新做了你爱吃的蟹粉汤包。”他的语气一如往常,仿佛前几日饭厅里那场不算愉快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安静地用着早饭。霍铮吃着那皮薄馅足的汤包,却有些食不知味。他几次想开口问些什么,问父亲已经到了哪里,问兄长一个人打理这么大的家业累不累。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兄长那双虽然温和,眼底却藏着一丝疲惫的眼睛,他又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他只能默默地将自己碗里的那份早饭吃得干干净净。
      从那日起,霍铮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轨迹。每日上午,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去演武场练枪。只是他的枪法变了。从前他练枪求的是一个“快”字和“猛”字,招式大开大合,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在枪尖上。而现在,他的招式慢了下来。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去扎马步,去体会每一招每一式里,腰腿的力量是如何通过脊背,最终传达到手臂与枪杆上的。他不再执着于击倒想象中的敌人,而是学着去感受枪的重量,去听枪尖划破空气时那细微的声音。
      霍凌依旧会来看他练枪。他不像从前那样时时在一旁开口指点,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搬一张椅子,静静地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一卷书,或是一杯茶。有时候一看便是一个上午。霍铮知道兄长在看他。那道目光平和而专注,像是一把尺,在无声地度量着他每一次的进步。这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惰。
      偶尔,兄弟二人也会像从前一样过招。霍凌依旧只用那柄木剑,霍铮也依旧攻不破兄长的防守。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急躁了。输了,他便会收了枪,走到兄长面前,将方才自己觉得窒碍不通的地方一一问出来。霍凌便会放下木剑,耐心地将那些招式背后的道理拆解开来,揉碎了讲给他听。
      “你的枪太实,”霍凌用木剑的剑尖在地上画着阵图,“一味地求刚猛,便失了转圜的余地。真正的战场瞬息万变,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进十步。你要学的不只是如何杀敌,更是如何在杀敌之后,让自己活下来。”
      霍铮将这些话都一句一句地记在心里。他开始在自己的枪法里揉进一些守势,一些卸力的巧劲。他的枪法看起来不再像从前那般有石破天惊的气势,却渐渐地多了一丝如同山岳般的沉稳。
      日子就像演武场边那条石板路缝里被青苔侵蚀的痕迹,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向前蔓延。父亲离京时院子里的杏花还开得正好,如今早已落尽了,枝头挂满了青涩的小小的果子。天气一日日地热了起来,午后的日头变得毒辣,晒得人筋骨发懒。府里的下人们也都换上了夏日的单衣。
      霍凌比从前更忙了。将军府不仅是一座府邸,更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机体。它连着京郊的几个田庄,城中的几处铺面,还维系着与朝中各方势力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父亲在时,这些都由他一肩扛着。如今这些担子便都落在了霍凌的身上。霍铮时常看见,兄长的书房里烛火会一直亮到深夜。他也时常看见,一些穿着寻常服饰,面容却透着精悍之气的陌生人会在黄昏时分悄悄地从府邸的侧门进来,在兄长的书房里待上一个时辰,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知道,那些都是父亲留在京中的眼线。他们带来的是关于朝堂动向,以及北境战事的零星消息。
      他很想知道那些消息的内容。可霍凌从不主动与他说起。他也便学着不去问。他只是将自己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了那一杆长枪里。他觉得,自己每将枪法练得更精进一分,似乎就能离父亲和兄长那个沉重而真实的世界更近一步。
      朔州偶尔会有家信传来。信是随着军报一起由兵部的驿卒送来的。信纸用的是军中最粗糙的毛边纸,上面的字迹也写得潦草而简短。父亲在信里从不提战事,也从不问家中的情况,只是寥寥数语,说自己一切安好,嘱咐他们兄弟好生看家,保重身体。仿佛他去的不是凶险万分的北境前线,而只是去邻居家串了个门。
      可信里的每一个字霍凌都会仔仔细细地看上很多遍。他看信的时候会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许任何人打扰。霍铮只能隔着窗户,看见兄长坐在灯下的那个剪影。他看见兄长将那张薄薄的信纸翻来覆去地看,有时候一看便是一个时辰。看完,他便会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而后在黑暗里静坐许久。
      每当这个时候,霍铮便会默默地走开。他知道,兄长的心里也有一片战场。那片战场上没有刀光剑影,却或许比朔州的冰天雪地更让人煎熬。
      夏至那天,宫里派人送来了赏赐。是些时令的瓜果与上好的丝绸。领头的太监是王振,他见了霍凌,脸上堆满了笑意,说的话也比上次来时更亲热了几分。
      “圣上还惦记着霍将军呢,”他捏着嗓子,声音又尖又细,“说将军在前线为国操劳,家里也不能受了委屈。特意让奴才来瞧瞧两位公子。”
      霍凌客气地将他请到正厅用茶,又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分量不轻的荷包。王振掂了掂,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坐着喝了一盏茶,说了些宫里的趣闻,又旁敲侧击地问了问霍凌,最近府里可有什么难处,或是听到了些什么外头的风言风语。
      霍凌的回答滴水不漏,只说一切都好,圣上天恩浩荡,霍家无以为报,唯有尽忠而已。
      霍铮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看着兄长与那个脸上敷着厚粉的太监你来我往,言语间客气周到,却又处处透着疏离。他忽然觉得,兄长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得多。
      送走了王振,霍凌脸上的那点客套笑意便立刻隐去了。他看着桌上那些包装精美的赏赐之物,眼神里没有半分喜悦。
      “把这些东西都收到库里去吧,”他对一旁的老管家吩咐道,“嘱咐下去,府里的人谁也不许多嘴。”
      老管家躬身应了,便叫人将东西都抬了下去。
      “哥,”霍铮忍不住问,“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霍凌转过头,看着他,神情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天家的雨露雷霆都是恩典。我们做臣子的接着就是了。不必多想。”他说完,便抬步向书房走去。
      霍铮看着兄长的背影,心里却不像兄长说的那般平静。他想起了父亲离京前在书房里说过的那些话。这个京城果然是另一个战场。这里的每一次赏赐,每一次问候,或许都藏着看不见的刀光。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京城里的夏天很长,也很熬人。尤其是入了伏之后,空气都像是凝固住了,没有一丝风。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霍铮的枪法却在这样的酷暑里磨练得愈发沉静了。他的肤色晒的深了些,身量也又抽高了不少,原先的衣服穿在身上,袖口都短了一截。他每日练功之后都会出上一身的透汗,再用冰凉的井水冲个澡,便觉得四肢百骸都说不出的舒泰。
      这日午后,他练完了枪,正赤着上身坐在廊下的阴凉里歇息。他上身的线条流畅而结实,是少年人那种充满了蓬勃力量感的体魄,汗水顺着他肌理分明的脊背滑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霍凌端着一碗冰镇的绿豆汤从月亮门那边走了过来。他看见弟弟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
      “把衣服穿上,仔细着凉。”
      霍铮嘿嘿一笑,接过了那碗绿豆汤,一口气喝了大半。冰凉甘甜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不少暑气。他看着兄长,兄长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竹布长衫,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在这闷热的天气里看的人心神格外舒畅。
      “哥,你不热吗?”
      “心静自然凉。”霍凌在他身边坐下,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兄弟二人就这么并肩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廊外是明晃晃的日头,知了的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廊下是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暑气都隔绝在外。远处,家里的那只老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墙头上打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也变得缓慢而悠长了起来。
      “阿铮,”霍凌忽然开口,“再过些日子,便是你十六岁的生辰了。”
      霍铮“嗯”了一声。他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
      “想要什么?”霍凌问。
      霍铮想了想,摇了摇头。他从前想要的东西很多,想要最好看的走马灯,想要最锋利的宝剑,想要一匹能日行千里的骏马。可现在,他却觉得那些东西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他想了半天,才闷闷地说了一句:“我只想……父亲早些回来。”
      霍凌手中的折扇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接话,只是伸出手,替弟弟理了理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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