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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刀鞘之谜 ...

  •   夜已经很深了。
      更夫的梆子声从府外遥远的长街上传来,“梆…梆…”的一声声,敲得人心头发沉。霍铮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他睁着眼睛,看着床顶那片绣着缠枝莲纹的帐幔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显出一种模糊而陌生的轮廓。
      他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字。
      朔州。
      这个名字像一根无形的针,将那些他近日所见所闻的零散画面,都穿在了一起。三皇子与卫青岚星夜出城的背影,父亲与兄长在书房里那场沉重的谈话,还有……还有他亲手雕刻的那枚,已经送给了抹合烈的玉狼雕。
      他翻身下床,没有点灯,借着月光,走到书桌前。那柄被他用了无数次的小刀正静静地躺在笔洗旁边,刀身还残留着前几日削磨白玉时留下的一点点温润的粉末。他将它拿起来,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他的掌心。他缓缓地将刀身插回了那方紫檀木的刀鞘里。
      就在刀身与刀鞘完全契合的那一刻,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刀鞘末端那些凸起的坚硬纹路。他将它凑到窗前,伸出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两个用阳文刻出来的字迹古拙的篆字。
      朔州。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缠住了。网上的每一根丝线,都通向他所不了解的深沉黑暗里。而他正站在这张网的中央,茫然,且无助。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那种感觉比在练武场上输给兄长一百次还要来得难受。
      他握着那柄连着刀鞘的小刀,穿上一件外衣,推开门,走进了那片清冷如水的月色里。
      霍凌的院子就在他的隔壁。他院里的那棵老梅树新发的嫩叶,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油光。书房的窗户还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说明兄长还未歇下。
      霍铮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书房门口,抬起手,却又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兄长是否会愿意将那些沉重的事情说与他听。他甚至有些害怕,怕从兄长的口中听到一些他无法承担的答案。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房门从里面“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霍凌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头发随意地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他看着站在门口的弟弟,似乎并不意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的深邃。
      “进来吧,”他的声音格外的温和,“外面风凉。”
      霍铮跟着兄长走进了书房。书房里的陈设比父亲的要简单许多,四壁的书架上大多是些经史子集的孤本善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而好闻的墨香,混杂着窗外飘进来的湿润草木气息。
      “这么晚了,还不睡?”霍凌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白瓷茶壶,替他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茶水注入杯中,腾起一缕淡淡的白气,在烛光下袅袅地散开。
      霍铮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兄长面前,将手中那柄连着刀鞘的小刀放在了桌上,然后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刀鞘末端的那两个字。他的手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的发抖。
      “哥,”霍铮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上面为什么会刻着‘朔州’?这把刀究竟是什么来历?还有三皇子的事,父亲和你知道的是不是还有很多没有告诉我?”他一口气将心里的疑问全都问了出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霍凌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柄小刀上,眼神微微一动。他伸出手,将它拿了起来,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那两个字,没有说话。书房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窗外偶尔传来不知名小虫的鸣叫声。
      “阿铮,”霍凌终于缓缓开口,他将小刀放在了桌上,然后拉着弟弟在桌边的坐榻上坐下,“有些事本想等你再大一些再告诉你的。但现在看来,或许是时候了。”
      他斟酌着措辞,像是在回忆着一些很久远的事情,那些事情都沉淀在他的眼底,化作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湖。
      “这柄刀不是我的,也不是父亲的,”他的声音比平日里要低沉了许多,“它是我们母亲的遗物。”
      霍铮浑身一震,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对于母亲,他的记忆是模糊而破碎的。他只记得母亲很温柔,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她的手很凉,即便是夏天也是凉的。她不常笑,但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在他五岁那年,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母亲便病逝了。从那以后,在将军府,母亲的名字便成了一个谁也不敢轻易提起的、温柔的禁忌。
      “母亲……她不是京城人士吗?”在霍铮的印象里,母亲应该是一位养在深闺、弱不禁风的世家小姐,就像他去过的那些文官府邸里见过的夫人一样。
      霍凌摇了摇头,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影。
      “我们的外祖父,姓林,曾经也是朔州的一名守将,是父亲当年的袍泽,也是生死之交。”霍凌的声音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平静,却又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母亲,便是在朔州的军营里长大的。她不像京城里的那些大家闺秀,她会骑最烈的马,会射最准的箭,也会用这把小刀,在冬日里削出最漂亮的冰灯。朔州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她就用这把刀将河里的冰块凿出来,一点一点地刻成兔子,刻成小鹿,再在里面点上一截小小的蜡烛。她说,朔州的夜太黑,也太长,有了这些冰灯,那些巡夜的士兵心里就会暖和一点。”
      霍铮怔怔地听着,一个他从未认识过的、鲜活的母亲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慢慢地清晰了起来。原来,母亲也曾有过那样明亮而自由的时光。
      “后来,外祖父在一次与朔金的战役中为救父亲战死了。整个林家满门忠烈都折在了那场战役里。母亲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霍凌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后来,父亲便将她从朔州带回了京城。娶了她,给了她一个家。”
      “那……”霍铮的喉咙,有些发干。
      “这是外祖父留给她唯一的念想,”霍凌拿起那柄小刀,连同刀鞘一同握在手里,“母亲嫁给父亲后,便再也没有回过朔州。她收起了弓箭,拿起了针线,学着京城里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管家,理事,相夫教子。她做得很好,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说她温婉贤淑。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都念着那片土地。每年冬天,她都会病上一场。大夫说她是体弱,中了寒气。可我知道,她只是想家了。想念朔州那能将人骨头都冻透的大雪,想念军营里的号角声,想念那些再也回不去的亲人。”
      “她把这把刀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我小的时候不懂事,曾经偷偷拿出来玩,不小心,在刀身上留下了一道划痕。那是她唯一一次对我发了脾气。”霍凌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看着那道划痕默默地流了一下午的眼泪。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敢碰过它。”
      “后来,她去世前将这把刀交给了我。她说,霍家的男儿将来都是要上战场的。她让我把它留给未来能够真正扛起霍家责任的、你。”霍凌抬起头,看着弟弟,眼神里有疼惜,也有期许。
      霍铮看着兄长,看着他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他一直以为,兄长生来便是这般沉稳,这般无所不能。他却从未想过,在那些他不知道的岁月里,兄长也曾是一个会因为弄坏了母亲心爱之物而手足无措的孩子。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
      “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用它……我用它刻了一块玉佩,还送给了那个北境质子。”
      “我知道。”霍凌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惊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该用它的,”霍铮有些语无伦次,“这把刀,它……它沾过我们外祖父的血,它见过朔州的战场,我却用它……用它去……”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你做得没有错。”霍凌的眼神变得很深,很远,“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或许会比我更高兴。她一生,都困在了那场因仇恨而起的战争里,走不出来。而你却出于最纯粹的善意,为一个本该是‘敌人’的少年,制作了一件礼物。阿铮,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这把刀的来历,是不想让这些沉重的过往束缚住你。我希望你能像一只真正的雏鹰,自由地去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一开始就背负着家族的仇恨。可现在,你既然已经自己走到了这扇门的面前,那么我便该为你推开它了。”
      “朔州,是霍家的根,也是霍家的魂。那里埋着我们外祖父的骸骨,也埋着无数霍家军将士的忠魂。三皇子此去前途未卜。朔金内乱,北境的局势,只会比当年更凶险。”霍凌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阿铮,你明白了吗?”
      霍铮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从桌上重新拿起了那柄小刀,然后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那方小小的刀鞘硌着他的掌心,他仿佛能感觉到这柄刀上还残留着母亲的体温,以及那份跨越了生死的、对故土的眷恋。
      那一夜,兄弟二人在书房里聊了很久。
      霍凌将那些他从前从未对弟弟说起过的、关于朔州,关于母亲,关于霍家军的往事,都缓缓地讲给了他听。霍铮则像一个最虔诚的学生,安静地听着。
      当他从兄长的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清晨的冷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混沌了一夜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
      他走过前院的演武场,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见,父亲霍远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没有穿铠甲,也没有拿兵器,只是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独自一人站在演武场的中央,抬头望着那片即将破晓的灰蓝色天空。他的背影在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里,显得有些萧索,也有些说不出的孤单。
      霍铮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走上前去,像父亲对自己做的那样,替他理一理被风吹乱的衣领。
      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斥候服饰的家将,步履匆匆地从府外跑了进来。他的身上还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寒气。他跑到霍远征的面前,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用火漆封口的细细竹筒。
      霍远征接过竹筒,掰开火漆,从里面倒出了一卷小小的布条。
      他只看了一眼,握着那卷布条的手便骤然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清晨的微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瞬间如同烈火般燃起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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