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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一碗薄粥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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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营寨之内闻不到一丝炊烟,只有潮湿的泥土和败草的气息。数万人的营地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场。偶尔有几声压抑的咳嗽,或孩童梦中的呓语,都会被这浓稠的黑暗迅速吞噬。
中军大帐内,季桓独坐着。
案上那盏油灯的火苗,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地图上,扭曲拉长,如一个挣扎的鬼魅。他没有睡意。白日里,他在阵前说出的那番话斩钉截铁,为整个集团争得了最后一点体面。但他知道,这份体面是用数万人的饥饿换来的。
他闭上眼,耳边似乎能听到营地里每一个帐篷中传来饥饿噬骨的声音。那声音细微,却汇成一片无形的巨浪,反复拍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想起了陈宫。在决定后撤十里时,他看到了陈宫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悲怆与质问,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杂着惊异与审视的沉默。或许在陈宫看来,自己此举终究是守住了“王师”的底线,没有让这支军队彻底沦为一支只知抢掠的野兽。
可这又如何呢?季桓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无论是用刀杀人,还是用“道义”将自己和数万人逼入绝境,归根结底,都是在通往毁灭的道路上选择了不同的走法而已。
这一夜,格外漫长。
……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营地中便起了一阵骚动。
季桓被帐外的喧哗惊醒,披衣而出。只见高顺正亲领着陷阵营的士兵,将两名为了争抢最后一点干粮而拔刀相向的屯田兵当场格杀。鲜血溅在冰冷的晨露之上,迅速凝成暗红的斑点。
尸体被拖走,人群被驱散。高顺走到季桓面前,他那张素来如铁铸般毫无表情的脸上,此刻也笼上了一层阴云。
“先生。”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昨夜,至少有十七人逃散。今日再不发粮,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季桓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军队的士气已经到了崩溃的临头。他所设计的那场精妙的政治博弈,在最原始的生理需求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让各营的主将都去大帐。”季桓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冷静,“还有,请主公过去。”
高顺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转身离去。
季桓独自站在原地,晨间的寒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他抬头望向东方,天际线处一片灰白,看不到丝毫日出的迹象。他知道,今天他必须给所有人,尤其是给吕布一个交代。否则,不用刘备动手,这支军队便会从内部自行瓦解。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
张辽、臧霸、魏续、宋宪……所有核心将领悉数到场。他们大多彻夜未眠,眼窝深陷,脸上带着焦躁与不安。没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那个站在地图前的瘦削身影。
吕布最后步入大帐。他身着便服,但身上那股猛兽般的气息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具压迫感。他没有坐上主位,而是径直走到了季桓面前。两人的身高差距,使得季桓必须仰视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那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但季桓却能从他那双燃烧着暗火的眸子里,读出火山爆发前的征兆。
“先生要我等。”吕布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等了。等到我的士兵开始自相残杀,等到他们宁愿去做逃兵。先生,现在你告诉我,我们要等到何时?”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的平静。
“等到全军皆反,你我二人,被乱兵分食的那一天么!”
最后一句,他陡然提高了音量。那是一种积蓄已久的、混杂着屈辱与暴怒的咆哮。巨大的声浪震得整个大帐都嗡嗡作响。
臧霸等人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从未见过吕布如此失态。
季桓没有退缩,他只是静静地仰视着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主公,战场之上,两军对垒,先动者未必能占先机。”他的声音,在吕布的雷霆之怒下,显得异常平稳,“刘备在等,等我军心浮动,等我军粮草耗尽,等我们自己变成一群失去理智的野兽。我军若动,便是自投罗网,正中其下怀。”
“够了!”吕布一把抓住了季桓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都拽到了自己面前。那股极具侵略性的味道瞬间将季桓完全包裹。
“我听不懂你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吕布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是贴着季桓的耳朵在低吼,“我只知道,我的士兵在挨饿!我吕奉先,纵横天下,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被人堵在家门口,连饭都吃不饱!这算什么!”
季桓的身体被他抓得生疼,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但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皱一下眉。
他只是用那双清澈而冷静的眼睛,回望着吕布。
“主公,如今比的不是刀快,而是心定。”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谁先乱,谁就输。主公若此刻沉不住气,那我们……便已经输了。”
“输?”吕布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毁般的疯狂。他猛地将季桓推开,巨大的力道让他踉跄着撞在了身后的地图架上。
“我宁可战死,也不愿在此饿死、憋屈死!”
他转身,大步走向帐门口,手已经按在了悬挂的佩剑之上。所有人都明白他想做什么。他要去亲自带着他最精锐的并州狼骑,去撕开那张“仁义”的网,去用最原始的杀戮和掠夺来填饱这支军队的肚子。
那将是一条不归路。一旦动手,他们便会彻底坐实“乱匪”之名,刘备便可号令整个徐州的军民,将他们这支孤军围杀在此地。
“主公!”张辽和高顺同时起身,想要劝阻。
但季桓却抬起了手,制止了他们。
他缓缓地站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被吕布抓皱的衣襟。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吕布那宽阔而充满力量的背影上。
“主公可知,昔日韩信,曾受胯下之辱。”季桓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帐内每个人的耳中。
吕布的脚步,顿住了。
“以主公之神勇,比之韩信如何?”
吕布没有回头,但紧握剑柄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韩信能忍一时之辱,方能成就千秋大业。主公连这数日之饥都忍不得,又何谈与曹操、与天下群雄争锋?”
季桓的声音,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刺入吕布心中最骄傲、也最敏感的地方。
“还是说,主公的雄心,只配在沙场之上,逞匹夫之勇?”
“你!”吕布猛地转身,眼中杀机毕露。那股如有实质的杀气,让帐内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
他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到季桓面前。这一次他没有咆哮,只是死死地盯着季桓,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看穿。
“先生,这是在逼我。”
“桓,是在请主公信我。”季桓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最后一次。”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帐内,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整个吕布集团的命运就在此刻,就在这二人之间一触即发的对峙之中。
许久,许久。
吕布眼中的杀气,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无奈。他松开了握剑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
“好。”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字。“我再……等你一日。”
“若明日此时,仍无转机……”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未尽之语是什么。
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亲兵掀开帐帘快步入内,单膝跪地:“启禀主公,营门外,有一人求见。自称……乃是徐州牧刘使君帐下从事,简雍。”
一瞬间,整个大帐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季桓的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敬畏。
成了。
他赌赢了。
季桓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涌了上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也微微晃了晃。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及时地从旁扶住了他。
是吕布。
他的手掌滚烫,隔着衣料,那股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支撑着季桓几乎要脱力的身体。
“先生……算无遗策。”吕布的声音,在季桓耳边低低地响起。那声音里,再没有了方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复杂到极点的、混杂着后怕与依赖的情绪。
季桓稳住身形,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臂,转向那名亲兵,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静。
“将使者……请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葛巾、身着宽袖布衣的中年文士,在一个小吏的陪同下,缓步走入了大帐。他身材中等,样貌寻常,但一双眼睛却顾盼自雄,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洒脱。
正是简雍。
他一入帐,目光便在帐内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主位之后的吕布身上。他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哈哈一笑,长揖及地。
“雍,奉我家主公之命,特来拜见温侯。”
吕布已然恢复了威严,沉声问道:“玄德公遣你前来,有何见教?”
简雍直起身,笑道:“见教不敢当。我家主公听闻温侯奉诏而来,本该大开城门,扫榻相迎。然徐州连年遭灾,府库空虚,恐慢待了将军与数万大军,心中有愧。昨日听闻将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更是心生敬佩。故特命雍,送来薄礼一份,犒劳三军。聊表寸心,还望温侯莫要嫌弃。”
他说着,侧身一指。帐外,十几名民夫已抬着数车粮草和几十坛酒肉,停在了那里。
数量不多,但对于此刻的吕布军来说,无异于救命甘霖。
帐内,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粗重呼吸声。
“另外,”简雍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奉上,“我家主公,已在下邳备下薄酒。欲请温侯屈驾一叙,共商大计。不知温侯,可愿赏光?”
吕布没有立即应声,他的目光越过简雍看向了季桓。
季桓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卷帛书,仿佛那不是一封请柬,而是一纸决定他们所有人未来命运的判书。
他知道,这场无声的角力,他们险之又险地,赢了第一回合。
但真正的凶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