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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一席藏刀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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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雍带来的粮草如同一剂猛药,注入了这支濒死的军队。
当热气腾腾的肉汤和麦饼分发下去时,整个营地爆发出久违的、如同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士兵们贪婪地吞咽着食物,许多人一边吃一边流下泪来。他们不在乎这点粮草能支撑多久,只知道今天他们活下来了。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依旧凝重。
“下邳之宴,不能不去。”季桓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但如何去,和谁去,必须慎之又慎。”
吕布坐在主位上沉默不语。他已从方才的暴怒中冷静下来,但眉宇间那股被压抑的烦躁却愈发浓重。他像一头被暂时安抚的猛兽,虽然停止了咆哮,但爪牙依旧锋利。
“先生之意,”张辽开口,他向来稳重,“是担心此行亦为鸿门之宴?”
“刘备不会。”季桓摇了摇头,“他若想杀主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将‘仁义’二字看得比性命还重,绝不会在此刻背上谋害‘盟友’的恶名。他要的不是主公的命。”
季桓的目光缓缓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在了那卷由简雍呈上的帛书上。
“他要的,是让主公……心甘情愿地,走进他备好的笼子里。”
陈宫一直默然端坐,此时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季先生,刘玄德乃当世仁主,或许……其心并非如此险恶。”
“公台先生,”季桓转头看向他,眼神里没有反驳,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陈述,“一个真正的‘仁主’是绝不会允许一头无法掌控的猛虎睡在自己身侧的。他可以给虎喂食,安抚虎,甚至为虎梳理毛发,但他最终的目的,一定是为这头虎戴上最坚固的项圈。”
陈宫嘴唇翕动,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内心深处,仍对那传说中的“王道”抱有一丝坚守。
“文远,”季桓不再纠缠于此,开始发布指令,“你率本部兵马留守大营,以防万一。其余诸将各归本营,约束士卒静待号令。”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吕布:“主公,此行你我二人,再带上高顺及其陷阵营七百锐士,足矣。人多,反倒显得心虚。”
吕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便依先生所言。”
……
次日,前往下邳的道路并未如想象中荒凉。
离开大营十数里后,道路两旁的景象便渐渐有了生气。田地里虽还能看到蝗灾肆虐后的痕迹,却已有不少吏员,正组织着百姓修整沟渠,补种耐旱的豆粟。沿途所见的粥棚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运行。
季桓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在兖州,他们赢得了战争,却输掉了治理。他们用铁腕粉碎了士族的抵抗,却没有能力安抚民心。而刘备,他或许没有在战场上战胜曹操的伟力,却拥有另一种更可怕的力量——他正在赢得这片土地的“和平”。
队伍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小的驿亭。亭外,有数骑早已等候在此。
为首一人,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面带温和的微笑,正是徐州牧刘备。而在他身后,一员红脸长髯、手抚美髯的凤眼将军,与一名豹头环眼、声若洪钟的燕颔虎须之将,如两尊铁塔般左右矗立。
“兄长!”
还未等吕布等人靠近,刘备便已翻身下马,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真挚而热切的笑容。“兄长于兖州大破曹贼,威名远播,天下振奋!备本该遣使送上贺礼,不想天降蝗灾,竟使兄长蒙尘至此。备之罪也!”
他竟是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一开口,便将吕布的“败退”说成是自己的“罪过”!
吕布一愣,胸中那股郁气竟在这番话面前消解了不少。他连忙下马,回礼道:“布德行有亏,失地于天,与玄德公何干。”
“哎,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生分!”刘备亲热地执起吕布的手,那双温暖干燥的手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兄长乃匡扶汉室之功臣,今番前来,徐州蓬荜生辉!走,备已备下薄酒,为你我兄弟接风洗尘!”
他的言辞恳切到了极点,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半分虚伪。
季桓跟在吕布身后,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关羽抚髯的手微微一顿,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审视。而张飞更是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吕布,眼神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仿佛是在掂量一个传说中的对手。
这是一场完美的表演。由刘备担纲主演,他的两位义弟,则是最称职的配角。
……
下邳城,州牧府的宴席同样出人意料。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歌舞助兴。案几上摆着的是粗粮做的麦饼,几样腌制的野菜,一陶瓮水酒,和一盘烤得微焦的鱼干。
“徐州遭灾,百姓尚在饥饿之中,备不敢独享肥甘。”刘备举起酒爵,满怀歉意地对吕布说道,“今日唯有薄酒一杯,粗食一餐,还望兄长莫要见怪。”
吕布本是豪奢之人,但见刘备如此倒也生出几分敬意,端起酒爵:“玄德公与民同苦,布,佩服。”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一直沉默不语的关羽缓缓开口了。他抚着长髯,丹凤眼半开半阖,声音低沉:“关某久闻将军神勇,不想竟真能击败曹操主力。然关某不明,将军既已大破曹军,尽得兖州,为何竟因一场蝗灾,便弃一州之地而来?丈夫立世,岂能因天时之变,而毁了不世之功?”
这个问题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
它彬彬有礼,却字字诛心。它直接揭开了吕布那“胜利者”光环下最难堪的疮疤——你赢了战争,却守不住土地,又算什么霸主?
吕布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握着酒爵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陶器捏碎。这是他最大的痛处,最大的耻辱!
帐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他即将暴怒的前一刻,一直垂首立于他身后的季桓忽然上前一步,为吕布斟满了酒。
“关将军言重了。我主公之所长,在堂堂沙场;曹操之所长,在权谋人心。兖州士族貌似归附,实则暗中通敌,早成曹贼内应。天降蝗灾,不过是他们背叛的借口罢了。”
他话锋一转:“主公常言,大丈夫争天下,非在一城一地,而在人心之所聚。兖州人心既腐,土地荒芜,是为‘死地’;与其强支危局,不如保全元气,另图生机。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正是如此。此举并非毁了功业,而是保全大局。”
这番话,将一场狼狈的撤退描绘成了一次高瞻远瞩的战略转移。将治理的失败归咎于人心的险恶。
关羽那半阖的凤眼终于完全睁开。他没有反驳,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刘备脸上的笑容也微微一顿,随即变得更加亲切。他举起酒爵,对季桓笑道:“这位先生高论。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不敢。”季桓躬身一揖,“在下季桓,添为我家主公帐下从事。”
“原来是季先生。”刘备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吕布一眼,“兄长帐下,果真是卧虎藏龙。”
他放下酒爵,终于图穷匕见。
“兄长,你我皆知,曹操虽败,其心不死。他现今盘踞东郡、陈留,与兄长所治的兖州西面接壤,时刻有卷土重来之危。备虽忝为徐州牧,然兵微将寡,常有朝不保夕之忧啊。”
他长叹一声,脸上满是忧国忧民的愁容。
“备思来想去,唯有兄长这般英雄,能为我徐州立起一道坚实的屏障。下邳以西,有小沛一县,虽城小民疲,却是抵御曹贼的门户。备愿将小沛奉与兄长,请兄长在此屯兵。你我兄弟,互为犄角,上为国家再图兖州,下为百姓共守家园。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整个厅堂,一片死寂。
来了。
季桓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便是刘备为他们准备的、那个名为“兄弟情义”的“项圈”。
这是一个你无法拒绝的“阳谋”。
拒绝,你便是无情无义,不顾大局,连最后的栖身之地都将失去。
接受,你便是自断手脚,甘为鹰犬,从此受制于人。
吕布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的脸颊涨红,心中的屈辱与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堂堂兖州之主,曹操的战胜者,如今竟要接受别人的“施舍”,去替人看守门户!
他猛地转头看向季桓。
季桓的脸上,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对着吕布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
吕布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已被他强行压下。他举起酒爵,对着刘备,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既是玄德公美意,布……恭敬不如从命!”
他仰起头,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那酒虽不烈,此刻入喉,却辛辣如刀。
……
归途,同样沉默。
夕阳的余晖,将一行人的影子,在荒芜的土地上拖得很长。
直到回到自家大营,踏入那熟悉的、带着皮革与汗水气味的中军大帐时,吕布身上那股紧绷的气息才终于轰然爆发。
他猛地拔出佩剑,一剑将案几劈成两半。
“欺人太甚!”他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囚禁的困兽,在帐中来回踱步,“他刘备,竟敢如此折辱于我!他口口声声说我战胜曹操,却将我安置于弹丸之地,让我去给他看家护院!他把我吕布当成什么了!”
季桓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被劈散的竹简。
吕布的怒火,无处发泄,最终全部转向了他。他几步冲到季桓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将他抵在了身后的营帐支柱上。
“你为何要我答应!先生!你告诉我,为何!”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桓。
柱子坚硬,撞得季桓后背生疼。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平静地回望着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因为我们的胜利,只在沙场。而他的胜利,却在人心。”
“因为我们虽是战胜之师,却无粮草以为继。”
“因为我们虽有兖州之名,却无立锥之地。”
季桓每说一句,吕布抓着他肩膀的手便收紧一分。那股力道,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主公,”季桓看着他,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安抚,“我们得到了目前最需要的东西:一块可以落脚的土地,和一段可以喘息的时间。”
“至于今日失去的尊严……”
他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了吕布那只紧抓着自己不放的手背上。
“那是我们将来,要亲手让他连本带利再还回来的东西。”
吕布的身体僵住了。
他低头,看着那只覆盖在自己手背上苍白而瘦削的手。那只手没有太大力量,甚至带着一丝凉意,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心中那股焚天煮海的狂怒,一点一点地平息了下去。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