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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惊骇步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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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将他吞没,令他窒息。他恍惚间想起曾在某些模糊的报道里听说过这种病——属于矿工、石匠、在粉尘中挣扎求生的人的病,知道它的不可逆转和残酷的预后。进行性的呼吸困难,日渐虚弱,逐渐丧失劳动和生活能力,最终……在漫长的窒息中走向终点。
他不敢再想下去,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开始蔓延。
闻骇猛地伸出手,一把扶住他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身体,手臂坚实有力地箍住他的肩膀,成为他此刻唯一能依靠的支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余时风单薄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剧烈地发抖,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寒意。
“医生……这病……能治好吗?要怎么治?您说,多少钱我们都治!我去挣!”闻骇急切地追问,声音绷得极紧,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绝望的哭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这最后的希望。
老医生推了推眼镜,避开少年灼热而痛苦的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很遗憾,尘肺病一旦形成纤维化,目前在国际上都没有能够治愈、让肺部恢复如初的方法。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延缓病情进展,减轻症状,提高生活质量。最重要的是立刻、永远远离粉尘环境,加强营养,坚持做呼吸康复训练……如果后期出现频繁感染,或者发展成呼吸衰竭,治疗会更复杂,费用也……”
医生后面关于并发症和费用的话语,余时风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清了。巨大的耳鸣声如同尖锐的啸叫,充斥着他的整个脑海,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都隔绝开来。他只感觉到冷,一种无以名状的、刺骨的寒冷,从心脏最深处疯狂地蔓延开来,冻僵了他的血液,他的骨骼,他所有的感知。
他还那么年轻,生命才刚刚展开一角。他还有那么多沉甸甸的梦想,他想考上好的大学,想挣很多钱让母亲再也不必在纺织厂操劳,想和身边这个执拗地支撑着他的人一起,跌跌撞撞地去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广阔……可是这一切,所有的努力、期盼、微小的快乐,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那张薄薄的CT片和医生残酷的话语,宣判了无期的死刑。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得可怕。公交车颠簸着,闻骇始终紧紧攥着余时风冰凉的手,他的手心同样冰冷而潮湿,却异常用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只要稍稍一松开,余时风就会像一缕轻烟般消失不见。
余时风没有任何反应,任由他牵着,目光空洞地落在车窗外。阳光很好,明晃晃地照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脸上挂着或焦急或愉悦的表情,生动而鲜活。这个世界依旧喧嚣着、忙碌着,正常运转,不曾为任何人的悲剧停留片刻。可是他的世界,却在那个惨白的诊室里,从今天起,彻底崩塌,化为一片死寂的废墟。
回到家,母亲早已倚门而望。她一眼就看穿了他们两人失魂落魄的僵硬表情和余时风手中紧紧捏着的那个装着诊断书的白色信封。她瞬间明白了一切,身体猛地一颤,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在身后的旧椅子上,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她一遍遍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那样就能缓解那滔天的愧疚和绝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是我没照顾好你……是我没本事……是我在这个破厂里干活……是我连累了你啊风风……我的孩子……”
母亲凄厉的哭声像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余时风早已麻木的心脏。他机械地走过去,缓缓蹲下身,抱住母亲不断颤抖的、瘦弱不堪的身体,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妈,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怎么能怪母亲呢?要怪,只能怪他们生来就身处这无法选择的尘埃里,呼吸着被诅咒的空气,无力反抗,无处可逃。是他们共同的、卑微的命。
闻骇僵硬地站在门口,看着昏暗灯光下相拥而泣、被巨大的悲恸压垮的母子俩,眼睛红得吓人,却流不出一滴泪。他只是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渗出的血丝黏腻冰冷,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无力感和愤怒席卷了他。他刚刚才抓住一点生活的希望,刚刚才凭借着一股狠劲为自己、也为余时风看到一丝未来的微光,为什么命运又一次露出它最残忍的獠牙,对他,对他唯一珍视的人,开出这样恶毒的玩笑?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一片被工厂烟尘笼罩的、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庞大而冷酷的命运面前,个人的那点努力和挣扎,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可笑,如同螳臂当车。
但是……
不能放弃。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家里熟悉的草药味和霉味,刺得他生疼。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将所有软弱的痕迹彻底擦去,然后大步走进屋里。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满室的悲泣:“阿姨,时风,别怕。”
他走到余时风面前,蹲下身,目光平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有病,我们就治。按照医生说的,我们一样样来。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去挣。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余时风苍白而绝望的脸,不允许他有丝毫的逃避:“余时风,你听着,你也不准放弃。听见没有?”
余时风缓缓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闻骇那双总是显得桀骜不驯、藏着无数心事的眼睛里,此刻正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灼人的坚定火焰。那光芒如此微弱,却又是这片无边黑暗中,唯一炽热、唯一明亮的东西。
那光芒,烫得他冰冷死寂的心脏,猛地、剧烈地、微微一颤。
绝望之后,生活还是要继续。只是前路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驱散的灰霾,每向前一步,都沉重而压抑。
尘肺病的诊断像一道无形却无比沉重的枷锁,不仅套在了余时风年轻的、尚未完全展开的生命上,也死死地勒住了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脆弱家庭。母亲几乎在一夜之间愁白了更多的头发,深刻的愧疚和无法排解的悲伤像两座大山,彻底压垮了她本就多病的身躯,她的咳嗽声变得更加频繁和骇人,常常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反倒是余时风,成了那个强撑着去安慰她的人。他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和刻意伪装的坚强,仿佛已经平静地接受了命运这残酷的安排,反过来轻声细语地对母亲说:“妈,没事的,医生说了,好好养着,能控制住的。”
但闻骇知道,那层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是怎样汹涌肆虐的惊涛骇浪。他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里,看到余时风独自一人蜷缩在窗前那把旧椅子上,望着窗外零星闪烁的、别人家的灯火,单薄的肩膀在月光下无声地剧烈颤抖。他也不止一次地,在确认母亲终于睡下后,看到余时风对着那张仿佛带着诅咒的CT报告单,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发呆,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被宣判了未来的躯壳,那模样让闻骇的心揪痛得无以复加。
闻骇没有说什么“会好的”、“别担心”之类苍白无力的空话。他知道,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轻浮。他只是用更加沉默却坚实的行动,表示着他绝不后退半步的不离不弃。他跑遍了市里所有的书店,翻找可能相关的医学书籍;他利用一切能接触到的渠道,低声下气地向人打听、上网搜索所有关于尘肺病治疗、调养和缓解症状的信息,哪怕那希望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他也绝不放过。
他更加疯狂地打工,像一台不知道疲倦的机器。建筑工地搬砖扛水泥、顶着寒风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穿梭在城市里送外卖、在油腻腻的餐馆后厨洗堆积如山的盘子……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他把挣来的绝大部分血汗钱,不由分说地塞到余时风手里,语气总是故作强硬,甚至带着点凶巴巴:“拿着!跟我还客气什么!”每次余时风面露难色想要推拒,闻骇就板起脸,但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担忧和焦灼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最重要的就是把这身体给我养好!该买的药必须买,该吃的营养一样不能少!钱不够了再跟我说,我有办法!”
余时风看着他被烈日和风霜雕刻得越发粗糙的脸颊,看着他手上那些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茧子和伤口,心里酸涩滚烫,像是被最酸的柠檬汁浸泡着,又像是被最烫的温水冲刷着,五味杂陈,难受得无以复加。他知道闻骇自己还在省吃俭用,替他那个终于肯回工地干活还债的父亲分担着债务,这些塞过来的钱,是他一分一厘从牙缝里硬生生省下来、是用透支青春的力气和血汗换来的。
“闻骇,你别这样……你自己也要……”余时风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哽咽得说不下去。
“我没事!我壮得像头牛!”闻骇总是立刻打断他,甚至故意夸张地展示一下自己其实并不算多么夸张的肱二头肌,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驱散弥漫在两人之间那沉重的悲伤,“你赶紧给我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听见没?”他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异常明亮,语气也充满了刻意营造的、对未来的笃定,“以后……以后我还得指望你给我补课,咱们得一起考上大学呢。”
他语气自然地说着那些关于“以后”的规划,眼神明亮而专注,仿佛那个名为“尘肺病”的巨大阴影并不存在,仿佛他们依然拥有着漫长而光明的未来。余时风安静地听着,心里比谁都明白,闻骇是在用一种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方式,拼命地、一砖一瓦地,为他搭建一个看似脆弱却至关重要的希望泡沫,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生怕它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