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骇似惊风》邀尘以述

11、听风之号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冰冷，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缠绕在每一次呼吸之间，宣告着此地与外界截然不同的脆弱与秩序。

　　余时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沉重的眼皮掀开，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惨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花板，白得晃眼，白得令人心慌。手臂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他微微转动视线，看到透明的细管连接着手背上的针头，冰凉的药液正一滴、一滴，不疾不徐地输入他的血管，带来一种缓慢而确切的凉意。

　　“风风！你醒了？！”母亲焦急而疲惫的脸庞猛地凑近，占据了视野。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眼袋深重，鬓角似乎一夜之间又添了几缕刺眼的银丝，显然是不止一次地哭过。

　　“妈……”余时风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胸口依旧闷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隐约的沉重阻力。

　　“别说话，好好躺着，千万别动。”母亲连忙伸手，小心翼翼地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你这孩子……怎么病成这样都不跟妈说……你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让妈怎么办……医生说你是过度劳累加上重感冒引发了急性肺炎……差点、差点就……”

　　母亲的话说不下去了，猛地别过头去，用手背胡乱地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急性肺炎……余时风心里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肺炎，不是……他猛地刹住思绪，不敢去触碰那个潜藏在心底、更加阴冷可怕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闻骇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保温桶，他的脸色比病床上的余时风好不到哪里去，苍白中透着倦怠，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原本锐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惊惶的痕迹如同潮水退去后留下的狼藉，尚未完全褪去。他看到余时风睁着眼，猛地停住脚步，像是胸口一块大石终于落地，长长吁出了一口气，随即又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僵在原地。

　　“阿……阿姨，我……我炖了点鸡汤……”他声音干涩，有些局促地走进来，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快速而担忧地扫过余时风苍白虚弱的脸。

　　“小骇来了，真是麻烦你了，跑前跑后的，阿姨都不知道怎么谢你。”母亲连忙转过身道谢，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哭腔。

　　“不麻烦，应该的。”闻骇低声回应，高大的身躯站在那里，手脚似乎都成了多余的部件，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只能略显僵硬地杵着。

　　余时风看着他，想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告诉他别担心，自己没事。可嘴角刚牵起，就引来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咳，震得胸腔闷痛。

　　闻骇立刻上前一步，手臂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似乎想做些什么——拍拍他的背，或是扶他一下——但余光瞥见余时风母亲关切的眼神，那抬起的手臂又生生顿住，最终只是无力地垂回身侧，攥紧的拳头指节微微发白。

　　医生很快过来检查，听诊器冰冷的触感贴在背部，余时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医生面色严肃，嘱咐必须绝对卧床休息，不能再有任何劳累，并且语气凝重地建议余时风痊愈后，务必去做一个全面的肺部检查。“他的肺音听起来有些沉，有杂音，不像是一次急性肺炎就能造成的……最好彻底查一下。”

　　医生的话像一块沉甸甸的冰，砸在余时风母亲本就焦虑不堪的心上，她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站在角落的闻骇，脸色也更加凝重，唇线紧抿，下颌绷成一条僵硬的线。

　　余时风住院的几天，闻骇几乎天天都来，雷打不动。有时是带着在家里小心翼翼熬好的清淡汤水，有时是拿来各科厚厚的课堂笔记和卷子（虽然他自己的笔记记得龙飞凤舞，满是涂改），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占据着病房角落那把冰冷的椅子，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目光时刻追随着余时风，看他睡觉，看他勉强看书，一旦余时风稍有动作，或眉头微蹙，他总是第一个反应过来，无声地递上水或调整枕头的高度。

　　余时风的母亲看着这个曾经让她觉得有些畏惧、名声不佳的男孩，如今却沉默而笨拙、却又无比细致地照顾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激。她看得出，这个男孩眉宇间的担忧和关切，没有半分虚假。

　　一次，母亲提着暖水瓶出去打热水，病房里暂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闻骇立刻站起身，走到床边，递过一个削得坑洼不平、却十分干净的苹果，声音低沉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医生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余时风接过苹果，指尖感受到水果微凉的湿润，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等你好点了，我陪你去市里最好的医院检查。”闻骇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忘了掩饰那份超乎寻常的关切。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点滴瓶里药液滴落的微弱声响，嗒，嗒，嗒，敲在寂静里。

　　“期末考试……”余时风忽然想起这件至关重要的事，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弱的不安。

　　“别想了，养病要紧。”闻骇干脆地打断他，语气是不容商量的强硬，“我都帮你跟老师请好假了。所有笔记和重点，我都记下来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自然，仿佛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等你好了，落下的功课，我给你补。”

　　余时风闻言，苍白的脸上忍不住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虽弱却带着调侃：“你给我补课？”

　　“怎么？看不起我？”闻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挑眉，故意板起脸做出凶狠的样子，但眼底深处却因看到那抹笑意而悄然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松，“我告诉你，我这次期末可是进步了整整二十名！老班都在班上点名夸我了！”
　　看着他有些笨拙地炫耀、试图让自己开心的样子，余时风心里暖融融的，像寒冬里揣进了一个温热的暖水袋。他清楚地知道，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二十名”背后，是闻骇怎样拼尽全力的追赶——是在工地搬完砖后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时，还强撑着在昏黄灯光下演算的公式；是在照顾自己的间隙，争分夺秒背诵的英文单词；是那双原本只惯于握紧拳头的手，如今生涩而固执地握紧了笔杆，与命运抢夺着一点点可能。

　　“厉害。”余时风望着他，由衷地说，声音虽轻，却满是真诚的赞许。

　　闻骇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悄红了，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躲开那清澈的目光，粗声粗气地掩饰道：“快吃你的苹果，都要氧化了。”

　　出院那天，连续阴霾了几日的天空竟意外放晴了。冬日的阳光缺乏力度，却足够慷慨，透过稀薄如纱的云层温柔地洒下来，落在皮肤上，带来些许稀薄的、却不容忽视的暖意。

　　闻骇早早便来了，沉默地帮他收拾好那点简单的行李，提在手里。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院大门，清冷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肺叶，余时风却忍不住弓起腰，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声轻轻颤抖。

　　闻骇立刻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紧张地看着他，一只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悬在半空，想要替他拍一拍背，却又怕力道不对弄疼了他，那只布满茧子和细小伤口的手就那样尴尬而焦急地停顿在空气里，五指微微蜷缩。

　　余时风摆摆手，努力压下喉间的痒意，缓过一口气，抬眼看着闻骇依旧紧绷得如同石雕的侧脸和紧蹙的眉头，轻声安抚道：“别担心，真的，我没事了。”

　　闻骇深深地看着他，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担忧、后怕，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声道：“下周，我陪你去市医院检查。”

　　该来的总会来。一周后，余时风在闻骇不容分说的陪同下，来到了市里最大、设备最好的医院。检查过程漫长而令人疲惫，冰冷的仪器贴上皮肤，反复的深呼吸指令，抽血时橡皮管紧紧勒住胳膊的胀痛……每一分钟都被无限拉长。

　　闻骇一直固执地等在外面走廊的塑料椅上，没有坐下片刻，只是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灼野兽，每一次诊室门开的细微声响都能让他猛地抬头，眼神里混合着希冀与恐惧，像是在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当那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却此刻无比严肃的医生拿着CT片子走出来，示意他们进办公室时，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医生将那张黑白影像插上灯箱，指着上面那些普通人看不懂的、却明显异样的阴影，语气沉重地告知他们，余时风得的并非简单的肺炎后遗症，而是尘肺病，并且根据影像表现，已经发展到了二期。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嘈杂的背景音——走廊的脚步声、仪器的滴答声、远处的广播声——彻底消失不见。余时风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医生后续的话语变得模糊而遥远，他站在那里，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摇晃，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尘肺病……？医生，是不是搞错了？他……他还是个学生，他才十七岁……”闻骇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发颤，脸色惨白得像刚刚粉刷过的墙壁，他猛地上前一步，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老医生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的沉重：“不会错的。CT影像上的结节和纤维化表现很典型。尘肺病是由于长期、大量吸入生产性粉尘并沉积在肺部引起的。小伙子，你仔细回想一下，患者是不是有长期生活在高粉尘环境下的经历？或者……家人有相关的职业病史？”

　　长期……粉尘环境……

　　医生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锁孔。余时风僵硬地站在那里，眼前闪过母亲常年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的身影；闪过那家破旧纺织厂车间里，终日弥漫、无处不在、在光线中飞舞的细小棉絮；闪过家里那扇永远不敢轻易打开的窗户，和窗台上永远擦不净的、从附近工厂飘来的、厚重油腻的工业灰尘……

　　原来，那无声无息的伤害早已渗透进他们的每一次呼吸。原来，不只是母亲。他自己也……未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