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道》浮云今

20、吃早饭夫夫聊死地

　　打破晨曦之安详的东西，周逍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只见过三个。
　　鸡、闹钟和催债的短信。
　　但今天他见识到了第四个——
　　厨房的烟雾报警器。
　　还不是那种打着警铃洒着水的高级烟雾报警器，因为他们这老破楼里没有。而是秦爻新换的进口抽油烟机自带的傻逼报警器。
　　不洒水光唱歌，闪着红绿灯“嘀喂儿嘀喂儿”地叫。

　　周逍一般没有起床气，但是五点钟这个动静真的忍不了。
　　主要是他还没从过去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他还想再躺一会儿，他还想再看看空宁，他还想……
　　想个屁。
　　周逍忍无可忍一骨碌爬起来，提着拖鞋冲进了厨房。

　　厨房里的烟雾缭绕得跟上天庭似的。
　　周逍愣了一下，愣是没看到秦爻，只好站在门口问：“秦公子，您这边是已经登仙了吗？”
　　秦爻的声音自云深深处飘来：“咳咳咳……还没，周大夫能帮我开下窗吗？我不太方便。”
　　老楼的厨房窗子本就不大，被烟雾一挡更是抓瞎。
　　周逍咳着嗽进去，一手挡在口鼻前，一手跟瞎子似的沿墙邦邦乱摸一气，终于在犄角旮旯里扒拉开了那扇极小的排风窗，并且，一个没注意给了蹲在地上的秦爻一脚。

　　“嗷嗷嗷嗷。”秦爻捂着屁股跳了起来。周逍这才发现他没在登仙而是在钻洞。
　　“秦公子这是在做什么？咳咳咳……”
　　“拔抽油烟机的插头啊。咳咳咳……”
　　话音毕，秦爻摸到了一堆插头中间最新最大的那个，用力一拔。傻逼抽油烟机终于“喂儿”的一声停了。
　　秦爻长出一口气，迅速推着周逍出了厨房，然后反手一关门，把烟雾锁在里面。
　　周逍：“…………”
　　秦爻面不改色且毫无愧疚：“没事，只是想给周大夫煎几个鸡蛋饼而已。”
　　周逍半眯着眼长叹了一口气：“大可不必。”

　　最终的结果就是俩人五点一刻，打着哈欠下楼吃豆浆油条。
　　秦爻倒是这点好，穿着一身奢品名牌也能大大方方吃小店。而且这次没像上回一样光点了个可乐坐那儿喝，而是正儿八经要了俩馒头。
　　也只要了俩馒头。
　　周逍端着豆浆油条麻团过去坐下，奇怪道：“秦公子不是要吃鸡蛋饼吗？”
　　秦爻道：“是想给你煎。”
　　周逍“咦”道：“那你光吃这个？”
　　秦爻点点头。
　　周逍看不过去，但也懒得多问，想了想，打着哈欠掰了半个麻团给他：“一人一半。”秦爻没拒绝，伸手接了，塞进口中。

　　时间太早，天刚蒙蒙亮，小店里连他们在内就坐了三桌。两人吃着吃着，聊起昨天的事情来。
　　“秦公子觉得昨天那个……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周逍指的是结界里头，遇见俞青几人以及安济院所在的那块无名地。他昨夜里回来之后其实几番想起，越细思越不解，只是昨夜大家都太累了，没来得及说。

　　秦爻没犹豫，道：“死地。”
　　“你也觉得是死地？”周逍挑眉。之所以说“也”，是因为周逍当时第一反应也是这个。
　　阳极生阴，阴极阳起。阴阳之交，万灵混淆。所谓死地，指的就是阴阳两极之间的双绝之地。既非生地，亦非冥土，而是生机已绝、却又绝得不够彻底的地方。
　　换句话说，就是生死之间的停滞界，一个夹层。

　　和饿鬼或‘山’不同。饿鬼暂留人间，穴居于怨念所凝成的‘山’中，虽也是一种停滞，但在道法上来讲，其状态是“死的”，而具有“往生”的流动性。只不过被怨念困住了而已。只要解开这道枷锁，就能从“死”到“生”，从“阴”到“阳”，轮回往复起来。而且其所处的人间本就是阴阳两极之一。

　　而死地，则是非阴非阳，彻底跳出了两极，其中万物，皆处于连因果都凝滞了的状态之中。按书中所述，叫做“未完，未判”。
　　但凡处于死地中的人鬼万物，都是不可渡化、也无法摧毁的。进到死地之中，连修道之人的灵力修为都会被限制，阵法极难布置，符箓极难生效。
　　这也是俞青他们会被困在其中许多天，甚至被鬼抓起来狂揍不止的原因。

　　只不过，死地作为一种两极之外的存在，非常非常罕见，当说是千年一遇。绝大多数修道者只见过书中描述而不曾目睹，亲自进过死地又出来了的，那就更少有了。
　　又或许有些运气极佳的，出来了都不知道自己去过死地，譬如那三只尖叫鸡。
　　再一个，死地即便出现，一般也是很小一方。一栋楼、一块地、一间房。像那样大到类比城镇的，闻所未闻。说出去，恐怕连祖天师都震惊。

　　事实上祖天师也确实很震惊，震惊到不敢相信，所以他想听一听秦派大公子的意见和想法。
　　周逍喝着豆浆问：“你为什么觉得那是死地？”
　　秦爻十分文雅地先咽下了口中的馒头，才道：“有鬼有人，但没阴气也没阳气。”
　　鬼是指无名地里他们看见的那些鬼，人自然就是指他们几个了。
　　周逍豆浆喝一半，听见这话，大感茅塞顿开，不由愣怔了一下，手端着豆浆碗就这么顿在半空，半晌呼道：“好有道理！”
　　哪知说完忽感噼里啪啦一阵湿意，才发觉是豆浆洒裤子上了。连忙尴尬地垂眸去擦，又道：“抱歉抱歉呵呵呵。”

　　秦爻笑着抽几张纸递给他，道：“无事，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周逍尬笑道：“秦公子认识的人也会把豆浆洒裤子上吗？”
　　秦爻道：“那不是。但他会为任何没听过的新观点感到赞叹。”
　　周逍道：“那他一定很好学吧？”
　　秦爻点头：“嗯。不仅好学，也很会教。”
　　周逍头也不抬地边擦边问道：“那他也教过你吗？”
　　“教过，”秦爻道，“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于别人过去的私事，周逍一般不爱多问，所以他没接这话。擦完了裤子又擦了擦豆浆碗，干脆端起来一饮而尽，道：“秦公子，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那地方既没有阳气也没有阴气，大概率就是死地一片。可是，那么大的死地，是哪儿来的？总不会无缘无故生出来吧？”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事，哪怕再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深究下去，都是因果。
　　死地罕见，是因为造成死地的因果罕见。
　　但再怎么罕见，世间事，逃不过七情六欲四个字。
　　什么样的七情六欲才会让那么多的鬼跳出阴阳两极、不可渡化也无法摧毁地停滞在一个夹层之中？长长久久地等待着“完”和“判”？
　　并且，造成这一切的七情六欲还得与每一个鬼都有所关联。
　　除了满门抄斩九族连诛，周逍实在是想不出还能有什么。
　　可即便是满门抄斩九族连诛，也造不出那么多鬼啊，那可是一座城。即便造出来了，按理说也该凝成一片‘山’，又为何会是死地？

　　秦爻摇头道：“没什么头绪。周大夫觉得呢？”他说罢抬眸盯着周逍。
　　周逍也摇了摇头，吃着最后一口麻团，左右扫了一眼没有人，从睡裤兜里拿出了藏白，摸出一本边缘烧烂的书册，放到桌上。
　　《广善安济院院籍录》。
　　正是那本从小反魄手下抢救回来的孤名册。
　　他打开翻了几页，翻到院志部分，指了一行字，递给秦爻。秦爻似是不解地挑着眉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乾隆乙亥年八月吉日，广善安济院自再次京州徙居余州”。

　　周逍道：“昨天念到这句时，秦公子好像有话要说？”
　　他记得那时秦爻转头看来，表情惊讶地张了张口，只不过被楼下的吵嚷声打断了，后来便没再有机会问。
　　秦爻挑着眉摸了摸下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广善安济院是乾隆年间，从京州搬到了余州。”
　　周逍看着他：“对，不错。”
　　秦爻又道：“这个‘自再次’的意思是……从京州搬到余州之前，这家安济院还曾有过搬迁的历史。”他前后翻了翻，“不过这本册里好像没写。”
　　周逍点头：“是，没错。”

　　然后秦爻就把册子还给了他。
　　周逍讶道：“没啦？”
　　秦爻理所应当道：“没了啊。”
　　“这……可，”周逍都结巴了，看看他又看看书，拿过册子来又翻了翻，翻回那句话不死心道，“可我记得秦公子昨天明明是想到了什么的模样。”
　　“是吗？”秦爻道，“我不记得了。”见周逍一脸不甘地盯着他，又笑道，“周大夫，那上面写的是乾隆乙亥年八月，不是二零一五年八月。你看我像乾隆年间生的人吗？”
　　“…………”周逍沉默了一下，“好有道理。”
　　他自己都记不清乾隆年间的事，一个后生能知道什么？
　　说起来……乾隆乙亥年……他那时在哪？
　　周逍活得太久，只要稍微一想，脑子里霎时就涌出太多东西，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剪不断的，只好又再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回忆摇回去。

　　摇完头抬起眸来，发现秦爻仍在看他。
　　周逍清了清嗓子，拿过书册认真道：“秦公子刚刚所说的两点也正是我所想的。搬迁过，就说明京州一定有旧址。那小反魄的‘山’既然不在余州，就极有可能在京州。”
　　“想去京州找找看吗？”秦爻问。
　　周逍点头收起册子：“要去。这家安济院被困在死地中，说明与死地息息相关。找到小反魄的‘山’，兴许也能得知那死地的因果。”
　　“好。”秦爻道，“什么时候出发？”

　　“？”周逍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意外道，“秦公子也要一起去吗？”
　　秦爻似乎也没想到周逍会这么问，讶然道：“周大夫不会是那种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得鱼忘筌、鸟尽弓藏的男人吧？昨天才给你全款买了房，过完夜就不要我了？”

　　说这话时，恰巧几个年轻人结伴来吃早饭，从两人桌边走过。似是听见这了秦爻这句，走在前面的姑娘眼睛立时瞪得巨大，露出个吃到瓜的表情，转头跟同伴亮出个含义不明的怪笑。
　　几人走过去了，还念念不忘地转过头来又瞄了周逍一眼。
　　然后红着脸窃窃私语起来。

　　周逍扶着额头，等那几个年轻人都转过去了，才放下手，尬笑叹道：“秦公子这话说的……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秦爻看着他幽幽笑道：“周大夫最好不是，不然我可是会像怨妇一样纠缠你的。”他说着理了理衣服站起身来，往外走的时候朝周逍倾了倾身，小声道，“我还有一堆问题等着周大夫呢。”
　　“…………”周晓哑然失笑，跟着起了身，“去京州之前，还要先把罗念楠送走。”这次他没说难道你也要去了，改问，“秦公子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秦爻好像挺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周大夫都约我了，我自然要去。”

　　于是两人回家换了衣服，短暂叫出罗念楠问了地址，并确认那小反魄没捣乱，这才重新出了门。
　　周逍很有先见之明地提醒秦爻别让车开到巷子里等，而是他们走到大马路上再上车。
　　两人并肩走着，秦爻很讲究地换了身新的黑衬衫，喷了香氛。香味挺好闻，带着淡淡的姜香与竹木清气，周逍走着走着就没忍住，凑上去肩膀处嗅了一下。
　　秦爻侧眸看着他：“好闻吗？”
　　周逍点点头，转开鼻尖：“挺好闻的。很像……秦公子去没去过蜀州？蜀州竹林里常长一种野姜花，成片成片地开，就是这个气味。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很招蛾子，等下去到村里，秦公子恐怕要小心。”
　　“…………”

　　走出老巷子到了大路口，两人甚至都不用举目四望，一眼就看见马路对面那辆闪瞎眼的豪车。周逍正想着这纸人司机真好使，忽见那车好像也看见他俩似的，呼呼闪了两下大灯。
　　“？”
　　两人对视一眼，正觉奇怪，就听那车喇叭“嘀————”地炸响了。紧接着“嘀嘀嘀”连响三声，响得整条街的人都看了过去。然后，便见左车窗前冒出颗毛茸茸的大脑袋，脑袋底下伸出一只手高举起来——
　　“哥！！哈哈哈哈！”
　　秦时阳朝他哥发出了清晨第一声挑衅：“我会开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