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道》浮云今

21、饿鬼将离其山也尽

　　秦爻几乎是以周逍没看清的速度过了马路。等周逍过去的时候，秦时阳已经丢盔弃甲，被秦爻提着头毛，倒骑座椅死命扒拉着靠背不让他哥把他扔下车。
　　“我错了哥！！我们就是听说你和周大夫要去渡化罗念楠，我们就来了啊。我没开车我，我我就开了十米！十米！！真的嗷嗷嗷啊——”
　　“真真真真的秦哥，我作证！”俞青躲得老远，从座椅后面探出个头，说完一句又缩了回去。

　　“笑话，”秦爻斥道，“那车是自己开过来的？”
　　纸人司机不在车上，周逍默不作声地扫了一眼，车上就这俩小子。
　　俞青瑟瑟发抖地举起一只手：“秦秦哥，是我我我开过来的。”说完立马把手放了下去，鬼鬼祟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日本鬼子摇白旗。
　　下一秒，日本鬼子的屁股就露在了外面。
　　秦爻神不知鬼不觉地绕了个圈拉开对面后座车门，勾着裤腰带把俞青拖下了车。
　　“秦哥，秦哥！你干嘛！”俞青捂住秦爻捞他裤兜的手。
　　秦爻抽走他手机，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刷开了屏幕，点开通讯录翻联系人：“打电话给你姐。”
　　“别！秦哥，求你了！”俞青差点没跪下，“我姐不知道我来。我我我有驾照！我有驾照才开的！”他火速掏出一本证件塞到秦爻眼前，“你看！”

　　秦爻拇指险险停在拨打键半毫米的地方，眸子幽幽往下一瞥，笑了：“嚯，还敢伪造证件。”毫不犹豫按下了拨打。
　　“啥？！！”俞青人傻了，恨不得把证件贴秦爻眼珠子上，“不是啊秦哥！！我特么真驾照啊！！”

　　好在电话还没有人接。
　　秦爻挑着一边眉毛抽过驾照，问：“你上高二，年龄十八？什么时候留的级？”
　　“对，我，不对……啊对，不是！”
　　俞青服了，抢回手机，瞧了一眼确实没接，赶紧挂断电话，压着声音道：“……我真实年龄十六，但身份证上是十八！”
　　秦爻盯他，他只好继续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们家干那个的嘛……什么都要算一下才放心。身份证上生日都是算出来的吉日，图个好兆头。我们家就没几个身份证上生日是真的，要么大点儿要么小点儿。”
　　他尴尬地抓了抓头。

　　俞青脸上的伤基本消了，多亏周逍昨夜给的几贴狗皮膏药。
　　周逍现在看着他，确实是一副十五六岁少年模样，寸头仔，挺精神，与昨夜那个肿成熊的判若两人。
　　秦爻半信半疑：“你姐身份证上也假的？”
　　“哥你这是要我命。”
　　秦爻觑过去。俞青：“假的。”
　　“身份证上几岁？”
　　“二十四。”
　　“实际几岁？”
　　“二十八。”

　　一旁的秦时阳惊掉了下巴：“二十八？岂不是比我哥还大两岁，年下变年上啊我嫂嗷——”
　　秦爻给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威胁他：“闭嘴。”
　　“为啥啊？你跟俞银姐不是嗷——不是嗷——不是嗷——不是——”整整四拳，秦时阳终于悻悻地闭了嘴。
　　俞青搓着手给三人拜了一拜道：“你们回头见了我姐，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求求了。”

　　周逍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就差手里捧个瓜了。
　　见其他人看过来，十分客气地呵呵笑道：“大家别担心，我什么也没听到。”他说着四顾一圈，问，“怎么没见博哥？”
　　“哦，”秦时阳从他哥手心里滑回座位上，道，“廖哥说太累想睡觉，今天就不来了。让你们、不对咱们去京州的时候再叫上他就行。”
　　“京州？”
　　周逍和秦爻不约而同、很是意外地转过身，对视一眼。
　　秦爻“啧”了一声，把要上驾驶座的俞青赶去了副驾驶，自己亲自当司机，拧着眉道：“谁说我们要去京州？”

　　车子无声地发动起来，周逍和秦时阳坐在后排。秦时阳笑嘻嘻道：“俞青算出来的。周大夫、哥，”他拽过周逍的手臂搂着，“你们怎么不问问俞青为啥来余州？”
　　“先把你的狗爪子松开。”秦爻抬眸瞥了一眼后视镜。
　　秦时阳瘪着嘴放开周逍。周逍笑问道：“那小俞同学为什么来余州啊？”

　　俞青从昨天夜里开始就有点怕周逍。也不能说是怕，就是怂怂的，莫名有种晚辈对长辈的敬畏之感。
　　所以他闻言很礼貌地从前排转过了身，鬼使神差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汗，把手伸了出去道：“周大夫好，我我我小俞，多谢您昨晚给的药膏。”
　　“不谢。”周逍跟他握了一握，微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这本来只是很友好和蔼的姿态，哪知看在俞青眼里就成了个面试现场一样，有种“我倒想听听你要说什么”的压迫感。
　　俞青额头的汗一下冒起来了。他在胸中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我那个，我是在论坛上看见您的广告，听说您擅长安魂之术，想找您求医。我，我算了个卦，卦上说您在湖景嘉园的方向，我就去了，没想到一去就进了‘山’。哪知真在‘山’里碰到您！”

　　他说完吞了口唾沫，颇有些紧张等待面试官回复的感觉。
　　哪知周逍反应了一下，忽然一拍大腿笑道：“所以你来余州是为了找我下单？好说好说啊。”
　　周逍这几百年来最喜欢听见的就是这话了！

　　他立马掏出手机刷开贴吧，很热情地开始展现职业素养：“我帖子里写的价目表和项目表你都有看见吧？请问是要选什么项目呢？不太清楚的话也可以先把症状都跟我详细说一说，我根据具体情况为你推荐。哪里不舒服啊小俞同学？”
　　俞青懵逼片刻，竟突然有种面试通过了的惊喜之感，立时放松不少，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您误会了，是我姐。我是替我姐来请大夫的，她还不知道。”

　　周逍有些意外：“你姐？”秦爻也侧目看了一眼。
　　俞青点头：“我姐在京州，所以要请您跟我跑一趟，不知道您愿不愿意……”他声音渐小，那种仿佛在给他爷爷提要求的心虚感又上来了。
　　怎料周逍很高兴，当即道：“愿意啊，所以你算到我会答应你去京州？”
　　“不不，不是，”俞青顿了一下，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改口道，“呃……但也差不多。”

　　本来他这么说，周逍和秦爻也就这么信了，并不会继续多问。可坏就坏在秦时阳这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秦爻的眸子当即就沉下来了：“说清楚。”
　　俞青：“…………真差不多。”
　　秦爻：“三、二——”
　　“我算到你和周大夫过几天会在京州开房！”
　　俞青拼了，说完视死如归地眼一闭头一挡。果不其然，下一秒，挡漏了的后脑勺当即挨了秦爻一掌。
　　“噗哈哈哈哈哈……”秦时阳终于狂笑出声。
　　秦爻几不可察地从后视镜里快速扫了一眼，道：“瞎算！”
　　俞青搓着后脑勺解释道：“也不是那种开房，就是、就是办理开房，在前台办事那种，还没住。”

　　“…………”三句话分开听，哪句听着都不大对。
　　俞青有种越描越黑的无力感，没办法啊，卜算本来就只能算出个模糊不清的东西。他偷眼看了看周逍。
　　周逍也很无语，但他刚接了个单，还是很高兴的。于是安慰道：“哈哈哈哈，虽然算得有那么点偏差，但我和秦公子确实要去京州。”
　　“真的？”俞青仿佛得到了某种肯定，眼睛一亮。
　　秦时阳也很意外，兴奋道：“你们要去京州干什么？我也要去。”
　　周逍拍拍他笑道：“这个晚点再说不急。”他看向俞青，“来吧小俞，先给我讲讲你姐的情况。”

　　正说到这，车子忽然轻微摇晃起来。
　　秦爻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周逍，道：“回去再讲吧周大夫，怕是要到了。”他说着，下巴往前点了点。
　　周逍顺着秦爻所指抬眸，只见挡风玻璃前方一片绿树成荫的山坡，半圆形的树冠枝繁叶茂，树叶细细长长团成一盏一盏。
　　是成片的杨梅。

　　车在细窄的田埂路上又开了一阵，来到杨梅山上较偏的一块。穿过树林望去，能看见一院村房。
　　秦爻没再把车往前开，而是远远停在了半坡上。有树挡着，院里的人看不到。
　　四人下了车，默契地谁也没说话。
　　几只白蛾扑棱扑棱飞过来，绕着秦爻转圈，被秦爻很不客气地拍开。
　　他抬眸看向周逍，周逍也回看向他，两人同时浅笑了一下。周逍笑完叹了口气，拿出藏白，温声唤道：“小姑娘，到家了，来吧。”

　　话音落下，罗念楠的身影登时出现在几人面前。
　　她不是一跃而出的，而是腾空成了个弧形又缓缓落下，仿佛有一只手将她托了出来，正是藏白借着虚力温柔地送了她一程。
　　看来这一夜相处得不错，周逍在心中笑了笑。他牵过罗念楠，弯下腰指给她看：“你看，那是不是你爷爷奶奶家？”
　　罗念楠只看了一眼，眼泪就流下来了。
　　她流泪的时候其实很丑，因为肚皮一鼓一鼓，皮肤是碎烂的，而眼珠子里只有红色。她自己好像也这么觉得，以这副模样站在爷爷奶奶家门前，更难受了，躲过身去擦了擦泪。

　　秦爻走过来，看了周逍一眼，没说话。周逍知道他是在等罗念楠哭完、哭干净。
　　小姑娘没耽误太久，深呼吸着转回身来。
　　周逍便轻轻拍了拍她肩胛骨，附下身来和她一般高，抬手指了指秦爻道：“这个叔叔能给你变个模样，你好好想一想，要穿什么去看爷爷奶奶？最好是你爷爷奶奶熟悉的衣服，这样他们看见你的时候，便不会太害怕。”
　　罗念楠很乖地点点头，思索起来。
　　思索了片刻，她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眼圈又红了。不过这次她忍住了没哭，而是抬起头来，对着秦爻比划了一下：“叔叔，我想要一件粉红色的运动衫，这里有一个很小的卡通图案。”

　　也不知秦爻是怎么做到的，话音刚落，她身上满是看不出颜色的血衣就真的变成了一件粉色的运动衫。
　　罗念楠惊喜了一下，眼泪“嗖”就回去了，又道：“还要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款式是那样的。”话音一落，她又有了深蓝色的牛仔裤。
　　就这样，在秦爻的帮助下，她换上了鞋子、背上了粉色的书包、扎好了漂亮的马尾辫。可怖的肚皮不见了，破碎的脸庞也消失了，她又变回了去城里找爸妈那天的模样，干干净净、乖乖巧巧的十岁小姑娘。

　　最后一下，秦爻取出一张黄表纸。
　　罗念楠一看就懂了，小小的叹了口气，很懂事地带着笑问：“我有多长时间？”
　　秦爻尽量放轻声音，微笑着拍了拍她，道：“在这张纸燃尽之前，你都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他说罢将黄表纸放到罗念楠手中。

　　黄表纸上带着诀，一碰到罗念楠，就“呼”的一声轻响，烧了起来。
　　不过那火焰既不滚烫也不灼人，更像是一条刻着时间的蓝线，燃烧在黄纸边缘。
　　罗念楠拿着纸，问：“如果它烧完了，我是不是就该走了？”
　　秦爻点点头。
　　罗念楠也点点头，把黄表纸收进了衣兜里。“那我去看我爷爷奶奶啦！”她笑着和几人告别。
　　朝前走了一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回来，看向周逍道：“对了叔叔，九七现在很乖，我跟他说了，你们会像找到我一样找到他的地方，把他也好好送走的。”
　　周逍眨了眨眼：“九七是谁？”
　　“就是昨天让我抱着的小婴儿呀，”罗念楠微笑道，“可能因为他跟我一样吧，他虽然不会说话，但我还是能听见他的名字。”
　　她说完，没再多留，朝周逍他们挥了挥手，转身便向杨梅林尽头的村房跑去了。

　　秦爻看着她的背影，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
　　啪。
　　随着那声清响，小姑娘奔跑的背影渐渐变成了实形。
　　意味着她的爷爷奶奶现在能看见她了。意味着黄表纸上，那条代表着告别的蓝线生效了，开始极慢极慢地往下走。意味着罗念楠已经被渡化了。
　　饿鬼将离，其‘山’也尽。
　　也意味着，湖景嘉园A15栋的‘山’，移走了。再也不会有闹鬼的事件发生，也再也不会有人被困其中了。

　　“楠楠？”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传来老人颤抖的声音。
　　“是楠楠？真的是你？”浑浊的嗓音很快就带上了哭音，老人忍了一下，抖声唤道，“老头子啊，快来，是楠楠！楠楠回家了——”
　　“说什么胡话，大白天的，不要再哭了，再哭……”匆匆的脚步戛然而止，半晌之后，换成了同样带着啜泣的惊呼。
　　“爷爷、奶奶，我回来看看你们。”
　　罗念楠的声音不大，听不出是哭是笑。

　　四人上车离开的时候，最后听到的便是这句。
　　周逍透过车窗看去，见那原本安静寂寥的小村屋里，遥遥亮起了灯。

　　回程路上，四人换了座位。秦时阳和俞青坐后排，秦爻开车，周逍坐在副驾驶。
　　车子驶出杨梅林上了大路，周逍挑了个路上没车的时机，冷不丁伸手，一把捉住了秦爻左手的虎口处。
　　秦爻手把着方向盘呢，被周逍这么猝不及防地一碰，整个人都僵了，车子猛地甩了个尾。
　　“啊啊啊啊——”后排很夸张地叫了起来。
　　秦爻用右手回正车身，垂眸看了一眼周逍拉着自己的虎口，道：“周大夫，妨碍交通安全可不好。”
　　周逍探着他虎口道：“秦公子金身之资，藏到今天才露这一手，是不是也不太好。”

　　修鬼神之道者，由低到高分白、铜、银、金四等身。只有金身修为，才可不费吹灰之力一次性渡化或诛杀千百饿鬼。
　　刚才秦爻不用符箓、不靠咒诀，仅凭那一响指就渡化了罗念楠，必然是金身才能做到。一摸虎口，果不出所料。

　　秦爻却道：“我哪里藏了？”
　　秦时阳在后座惊讶道：“周大夫，我哥金身道上人尽皆知，你居然不知道？？”俞青也奇道：“对啊对啊，如今道上修成金身的一共就三个，周大夫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就是啊，”秦爻见缝插针地莞尔道，“周大夫连这都不知道，是不是也太不关注我了？”